桥那头站着的,正是承怡县主。 四目相识的一瞬,正巧起了风。承怡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比之前消瘦几分。身子孱弱不堪,撑伞站在桥头,冷眼看着桥上的崔沅绾与福灵嬉笑打闹。 “她……她怎么会在此?方才还没看见她,难不成她是飞过来的。”福灵喃喃低语,莫名生了惧怕之心,稍稍往崔沅绾身后走了几步,躲在她身后。 记得上次对话,还是在福灵公主的生辰宴上。彼时崔沅绾与福灵还是对头冤家,承怡出来解围。后在玉津园看见承怡跟在几位贵女身后走着,崔沅绾也不敢开口唤人,这般错过。 如今意外邂逅,她与冤家成了好友。而承怡撑伞站在不远处,好似局外人一般。可承怡与福灵幼年相识,与她也算是彼此看得顺眼。虽是交友交得坦坦荡荡,可此情此景,倒真像是捉|奸一般。 福灵也怕,也是莫名的怕,躲在崔沅绾身后,仿佛找到了避风港。 “风大,还站在桥上作甚?快下来罢?”承怡挥挥手,放声说道。 说也是奇妙,只这一句,崔沅绾便知承怡心中并无芥蒂。 “县主怎会在此?”崔沅绾带着身后拽着她衣襟的福灵走了过去。 “不过觉着闲来无事,便想出去走走。这片竹林正是我未曾去过的,人少安静,正合我意。”承怡看着眼神躲闪的福灵,觉着好笑:“不曾想,竟也在这处遇上了公主。” 福灵一听这话,便以为承怡是在讽刺她,忙挺直腰杆站了出来:“县主无雪无雨时还打着油纸伞,这也是我未曾想到的。” 本以为承怡会如往常一般回怼她几句,可话却迟迟未曾说出口。 “近来身子不好,又是贪玩的性子。阿娘便给我披了件斗篷,又怕喝进肚里凉气,便强硬地塞给我一把伞。说是风大时,叫我挡风。”承怡也觉着这法子颇为好笑,嘴角扬起笑意,却更衬得脸色苍白不堪。 “可有吃着药?可好了一些?”崔沅绾仔细观察一番,离得近才发现承怡瘦得厉害。承怡本有一双纤细白净的手,可如今手按在伞柄上,竟如枯槁一般,几根青筋清晰可见。再抬眸,瞧见承怡眼下一片乌青,嘴唇泛白,哪里是小病一场。
“无碍。”承怡笑道,“确实是小病。家里请了大夫来,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病。那大夫只说是小病,叫我爹娘莫要担心,好好养着身子便是,不必多想。” “小病就好。”福灵长叹一声,“放心罢,县主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多着呢。” 明明是句好话,可福灵的语气太过傲人,比起鼓励,更像是讽刺。 承怡并未在意,低声说好。 老相识之间的事,崔沅绾也不便插手太多。若真说起来,她才是这姗姗来迟的第三者。承怡县主与福灵公主的过往事她一概不知,却知二人也不是死对头。 崔沅绾形容不好,就像是闹脾气的老夫妻一般。可两位小娘子家用夫妻作比,到底觉着别扭。 僵持之际,还是承怡先开了口:“快则今年冬日,慢则来年开春,我就要嫁给林家大郎了。”承怡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何时用膳一般,轻松自在,满不在意。 “当真要嫁给他?”崔沅绾蹙眉敛眸,显然是一脸不可置信。 “当真。”承怡点点头,“不管崔娘子对林家大郎有何偏见,在我看来,林家大郎老实又肯上进。眼下虽是谋得一官半职,可我相信,日后他定能平步青云。爹娘也觉着此人适合做我的郎婿,这样的人,听我的话,嫁过去也不会吃亏。” “可……”崔沅绾满脸犹豫。 “崔娘子,我知你不想叫林家大郎娶我。我知他钟情于你,一时半会儿不会变心。就算如此,我依然愿意嫁到林家去。”承怡打断她的话,兀自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福灵给崔沅绾抱不平:“县主,你这是何意?多日未见,你当真是病得不轻。不分黑白是非便把脏水往崔娘子身上泼。当着你的面,我还真就想说实话。我就是觉着林之培那个虚伪小人配不上你!他老实,那是装的!他上进,那也是装的!就连你说的深情,都是装的!你以为谁跟你一样在臭水沟里挑郎婿……” “那又如何?”承怡对上福灵气愤的眼神,“我就是喜欢他装出来的老实、上进、深情。公主,我不是你,我没有可以挑选的余地。林家是我最好的归宿。” “你,你……”福灵伸手指着面前说着狠话的人。 “县主,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幼时说不为郎婿折腰的人是你,现今赶鸭子上架往郎婿身边凑的也是你!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福灵愈说愈气,瞧着眼前冷眼看她发怒生气的承怡县主,蓦地觉着陌生不堪。 “公主,人是会变的。”承怡言尽于此,不欲多说,欠身行礼后便上桥走去。 她的身形消瘦,恍如下刻便能随风而逝一般。走两步,便咳几声。身子颤抖不堪,可她依旧撑起全身力气来,维持着县主的尊严。上桥下桥,身影走远,成了一个黑点,再看不见。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崔娘子,这下我可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福灵叹道,摇着头往前迈步走去。 崔沅绾却陷入一片静默。公主不懂,她又怎会不懂?因为在遇见晏绥之前,她也是承怡县主这般心态。她比承怡更甚,因为她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她知道被家族拿捏动弹不得的苦。 昨晚临睡前,晏绥随口提道,官家近来在处理与多年前李党有联络的官。李党是先皇在位时的旧党,凭一己之力阻挠国朝新法颁布。先皇被李党众人逼得抑郁而死。 后李党众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官家孝顺,自然忌惮李党余孽。前不久,有朝官殿上言嗣荣王与李党余孽似有勾结之势,拿出所谓的证据来,嗣荣王是有百张口也说不清。 那之后,官家极力打压嗣荣王一家。如今的嗣荣王府,过得还不如新兴的林家。这也是嗣荣王夫妇急着嫁女,承怡县主也急着出嫁的原因。 这些家族里的事自然不能同外人说。晏绥念着承怡县主当日给她解围的恩情,才告知她个中纠纷一二。 嗣荣王一家似是还有其他事被哪家拿捏,这些事晏绥没告诉她,崔沅绾也不得而知。 崔沅绾站在原地静默想了许多事,再抬眸向前看时,福灵正坐在秋千上,歪头看着她。 福灵那般天真无邪,与承怡方才消瘦枯槁的样形成对比。 一个恐怖的想法蓦地浮现在崔沅绾心头。嗣荣王这般急着嫁女,是不是因为承怡得了隐疾,难以医治,而他又不愿意失去这个能叫家族东山再起的棋子,所以不顾承怡安危,强逼着承怡嫁过去,与林家攀上姻亲关系。 林家背后是夏家,有夏家撑腰,林家一时半会儿不会没落,反而会步步攀升。这样一来,嗣荣王府也能靠林家过好好日子。可林家没有嗣荣王想的那般简单。 崔沅绾敢这般想,是因为她活过一次。她知道最后林家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林、晏、夏三家鼎立。她崔家一高门贵族竟被林家拉下水,数年后籍籍无名,家族败落。林家从不是会照顾姻亲的名门大家,反而会吸姻亲家的血,直到把那家搞垮。 上辈子是崔家,这辈子,会是嗣荣王府么? 崔沅绾心头一颤,赶忙朝福灵小跑了过去。 “崔娘子,你终于来了?我见你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以为你是生我的气呢?”福灵起身,贴在崔沅绾身边,小心问道:“崔娘子,你没生我的气罢。” 崔沅绾心乱如麻,摇摇头,又把福灵按在了秋千上。那秋千够大,乘两人绰绰有余。崔沅绾坐在福灵身旁,稳住气息,不想叫福灵看出她的慌乱来、 “公主,你与承怡县主一同长大,可知她可有哪次生病落下了病根子?”崔沅绾握住秋千索,低声问道。 “不曾。”福灵答得很快,“莫说病根子,从小到大,就是生病也不曾有过几回。她的身子跟铁铸的一般,暴雨中玩闹都不会染寒的。” 福灵说罢,又忙补充道:“虽说,她做我的伴读不过几年,可我保证,我比她那不疼孩子的爹还清楚她的脾性。其实,她出宫后,我一直都有在偷偷关心她。” 说到此处,福灵觉着难为情,垂首绕着手指,“她出宫后过的很好,每日都很开心,每日都在做她自个儿喜欢的事。莫说夏长史在我身旁安插线人了,我也做过这等下三滥的事。我叫一个贴身女使去伺候她,每月向我汇报她的事。不过我可不是在偷窥她的一举一动。我不在乎她做了什么事,我只想知道她开心不开心。” “虽说我俩口头上谁也不放过谁,可我知道,承怡县主她是个好人。她觉着我愚笨不堪,不干正事,可却从未做过害我的事。”福灵愈说愈觉着懊悔,为何方才要对她说那般气人的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见她,明明心里想跟她说说体己话,可开口说的,总是些伤人的气话。”福灵叹气,“方才她竟说她要嫁人了。多日不见,再见她就要嫁人了,嫁的还是林之培,我真咽不下这口恶气。” 福灵翘着脚,忧愁要比走过的石板路还长。 “崔娘子,我该怎么办啊。难不成,我就只能给她送礼恭贺她新婚么?”福灵喃喃低语道。 她无所谓崔沅绾的回话,她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也不需要有人来回应。 而崔沅绾却是不知如何回福灵的话。 她蓦地发现,她竟从未有过少女心事的时候。 上辈子匆忙出嫁,身旁无可倚靠之人。那时她想着,为了家族,为了生养她的娘,为了给她锦衣绫罗的爹,她认命了。嫁的不好,受人欺辱,都是命不好。 老天眷顾,她又活了一次。可这次依旧匆忙出嫁,另择郎婿。枕边人变成了曾经的陌路人,她知道,晏绥不会打她,不会骂她,不会叫她吃馊的剩饭,不会叫她盖生了驱虫的破被。 可她依旧为了家族,为了爹娘。她身旁有了秀云绵娘,有苦可以诉说。可她从未经历过如福灵一般的天真无忧的时候。 待字闺中,日复一日,她被教如何讨郎婿欢心。成婚后,依旧被身旁人教着,如何讨郎婿欢心。 不管是福灵,还是承怡,她们都曾为自己活过。她们曾在阳光下穿着轻便衣裳玩蹴鞠,没人会管她们守不守德。她们曾在马背上策马奔腾,没人会管她们得体不得体。她们曾有过选择的余地,而崔沅绾从头到尾,都在顺从,都在讨好。 家族恍如一座五指山,死死把她压在山底下。崔沅绾戴上家族做的面具,从穿什么衣裳,到学什么乐器,从说什么话,到做什么事,都是家族指定的。 家族是谁?崔沅绾曾问过爹娘。爹说,是家庙数不清的牌位。娘说,是生来要服从的命令。 可牌位是死的,命令是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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