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上天要派谢阆来惩罚我。 要不是心中才残存了一些对谢阆臭脾气的阴影、以及我打不过他的自知之明, 我估计当场便要骂开了。 我艰难地站起身,没管还坐在地上的谢阆, 开始摸着身侧的墙壁尝试进行自救。 淮阴王的书房中不可能设下一条毫无用处的密道, 这密道要不是他最后的逃生之路, 就是藏着他的秘密。 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估计也不大可能赶在淮阴王进门之前再从这个密道爬上去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就只好一条路走到黑了。 “你身上带了火石没有?”我没好气地开口, “这里太暗了, 我看不见路。” “没带。” “你们会武功的人不是身上都应该带着火石或者火折子?” “谁告诉你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阆站起了身。 “傅大哥啊。”我脱口而出。 话出了口,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抿了抿唇, 决定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事已至此了, 咱们先探探这密道吧,”我扶着墙壁往前走, “趁着淮阴王还没将我们瓮中捉鳖之前。” 谢阆没说话。我感觉到一只手臂将我的肩膀捉住, 接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影出现在我身前。 “上来, 我背你。” “不用, ”我推了推他的背,“我又不是瘸子,我能自己走。” 谢阆顿了顿,低声应了声好,接着站起身,捉住了我的手。 “你做什么?”我跟烫了手似的,立即就想挣脱。 “你抓着, ”谢阆把我的手塞到他的腰带里,“这里太黑了。” 我张了张嘴,虽然听话地抓紧了他的腰带。 ——还好这地方黑,要不我尴尬的脸色就该被人看见了。 密道幽深阴冷,总有不知道何处的滴答声在耳边响着。 身前身后都没有人声,我不知道是淮阴王一直没进书房还是下人没有禀报我进了他书房的事情。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我悬着的心也渐渐地放下了。 只是,这一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在彼此之间的误会解开之后,我已经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有时候想想,我跟谢阆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孽缘。 有些人,在街角买个糖葫芦就能遇上真命天子;有些人,无忧无虑乐了十几年发现命中人近在咫尺。 别人家的小姑娘,十七岁的时候都是“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到了我这,就成了“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让人受得了受不了? “在想什么?” 谢阆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在纯然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凉津津的,让人想起了下雪天时擦过梅花瓣的雪粒。 “没想什么,”我赶紧说,“就是想知道这地道什么时候到头。” “应当快了,”谢阆说,“这地道走向东南,淮阴王府的东南向三里是禁宫,它总不能通到皇城里去。” 话音刚落,我就停下了步子。谢阆拽着我的手紧了紧,从衣料摩挲的声音,能听出他正回头看我。 我缓缓开口:“万一真是通到皇城里去的呢?” 倘若这地道当真能通向皇城…… 无论边军是否相助淮阴王,就即便仅凭他手上现有的这些人,也足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禁宫,挟天子令诸侯。 这或许就是他手上最后一张底牌。 我同谢阆默契地对视一眼,加快了往前行走的脚步。 谁知,出乎我俩意料的是,又是走了不多时,面前竟出现了两条岔道。 初时我们还没意识到,是我一直扶着墙,忽然手上一空,洞壁被截断,再往前走了两步,便能明显感觉到我们来到了一处更大的空间之中。 我摸了摸洞壁断绝处的拐角。 “墙不一样了。”我说,“先前的地道墙壁带着水汽,有点湿,但是这里的墙壁更干净、石壁也方正。” 谢阆走到我面前,身上的草木熏香侵入了我的鼻子。在黑暗里,人的感觉总是特别灵敏,我感觉到一阵汩汩的热气从他身上传递过来,像是平静湖面上细微的涟漪,既轻又缓,可却让人难以忽略。 我不自在地悄悄往后挪了一步。 “退什么?”谢阆准确地抓住我的手,将我重新扯了回来,“这里黑,别乱动。”
我露出虎牙,朝他的方向无声地作势咬了一口。 谢阆在新的石壁上摸索一阵,我就听见“咔”地一声轻响,眼前猛然一亮。 我低头避开火光,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谢阆的手上多了一盏石灯,我抬了抬头,瞧见石壁上空了的灯座。 地道的全貌展现在面前。 果然同前一段地道不一样。面前的通道宽敞许多,三面洞壁和地砖是砌得齐整的大理石,即便地面由于长久无人行走显得发灰,也能看出这通道规格宏大,绝非平常人家所有。 而每一块砖石的边缘,都雕刻着精细繁复的图样,仔细查看,能瞧出来同宫中常见的纹样近似。 “咱们之前走过的地道是后来挖通的。”借着明亮的烛火,谢阆指腹捻了捻拐角不平整大理石砖断裂处,“这里原本就有这大理石道,是后来被人从中间打通了另一条通往淮阴王府的地道。看泥土和石壁上痕迹判断,通往淮阴王府的这条地道应当打通不超过半年。” “半年?怪不得淮阴王要动手,想来跟这条地道打通了也有关系。那么原本的大理石道,是从皇城通往外面的密道吗?”我道,“我以前曾听说过,京城里有一条密道能直通到禁宫里去,是为防意外保留下来的天子退辇之道,我还以为是传言。” “我也曾听过,”谢阆继续道,“这大理石道往前的东南方向,应当是皇城无疑,而另一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大理石通道在此处是一个弯折。被分成两段的通道,一条是在原本我们前进的东南方向,另一条往西,连接着这大理石通道的起点和终点。 谢阆回身看我:“往哪走?” 我怔愣一瞬:“你问我吗?” “得选一条路。”他认真地看我,鸦羽似的眼睫在烛光中投下阴影,“你说往哪里走,我跟着你。” 我同他对视一眼。 总感觉谢阆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他向来强势而骄傲,我几乎从来没见过他顺从别人的样子。 而与此同时,我的心里忽然也产生了一种被信赖的满足感。这感觉很妙,是我以前从来没从谢阆身上感觉到过、也是我这十七年来极少遇见的。 彷佛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能奋不顾身随我一道往里跳。 最终,我指了指往西的那条路:“既然已经猜出那头是皇城了,我想看看出口在哪里。” 我们选的这半截大理石道并不长,我跟谢阆走了不多时便到了尽头。 这天子退辇之道的出口处,焊着一道巨大的石壁,宽高至少一丈,而这石壁之上,雕刻着一尊恢弘却又可怖的兽首。 而在这兽首的脸上,足足镶了十八道巨型铁门闩,将这通道出口锁得严严实实。 “这铁门闩内外皆可开启,”谢阆手执烛火细细查看道,“要从内侧打开,需要至少三把特制的钥匙。” 我推了推门闩处,连一粒灰都没打下来:“那我们岂不是出不去?看这情况密道许久没有用上了,官家也不可能没事在这密道里散步。如今能进来的,就只有淮阴王……”我叹了口气,“……我们就是瓮中的鳖。”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听觉出了问题,我似乎听见谢阆轻笑了一声。 我懒得问他笑个什么劲,直接道:“不然这样,我们往禁宫方向走,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那头没锁门呢。拿一个深夜擅闯禁宫的罪名,总也好过被淮阴王堵在地道里带走吧?那可太丢人了。” 然后就听见谢阆用一种莫名柔顺的声音说:“好,听你的。” 听得我浑身不自在,仿佛绷带里窜进了十几万只虱子。 我蹙眉:“你别说听我的啊,要是你有别的法子能让我们出去,你就说。” “没有法子。”他道。 我不甘心地继续:“那你还有别的建议没有?” “有,”他道,“你走了很久了,身上还有伤……先休息一下吧。” * 好了。 现在的情况是,我和谢阆靠在墙边,他席地而坐,我坐在他的白袍子上,我们俩对着烛火相顾无言。 话痨如我,也难以打破此刻的僵持。 能说什么呢? 今年的弘法道坛都讲了哪几本道经? 我新近又给人推了几道卦、算了几个八字? 朝云馆新来了几个舞姬……啊,这个是不大合适。 但是琢磨了一会,我也就释然了。 不管是他出征前还是回朝后,我跟他一直也都没什么能聊的,倒也不差现在这一时半刻了。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谢阆竟然先说话了。 “你身上还疼不疼?” ——比我强,至少还能找着话头。 “还行,皮外伤而已,”我说,“这几天一直涂着药,已经开始愈合了。” “我那有愈伤祛疤的药膏,等出去了,我给你找来。” 我瞥他一眼:“祛疤?要是能祛疤,怎么你自己不用?”之前给谢阆上药的时候,我还记着他新伤旧伤几乎将整个脊背都覆盖了。 “战场上的伤疤,是荣耀。”谢阆郑重说道,语气中含着一丝自豪。 我瞧着他的模样,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可随即,又垂下了眼。 我一直知道谢阆是想上战场的。 大概某些地方我同谢阆还是有相似之处——存有记忆的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想要寻求同一个人的认可。 那个被我们称为“父亲”的人。 我靠着忤逆、冲突和争执试图让应院首屈服,也靠着成就、优异和荣耀试图让他对我另眼相看。 谢阆也是如此。 我们的战场不一样,但我们站在同一个人面前。 我们被伤的越狠、鲜血越是淋漓,脸上就越要春风得意。 可我仍然难以说清,在谢阆大败西狄、达成了老侯爷一辈子都在追寻的功绩的时候;在我将长剑抵在应院首脖颈上、将那个一生视我为耻的人狠狠踩在脚底的时候…… ……我们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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