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叶潮生说要送他去,正要出门又被郑望叫走了。和看守所那便是预约好的会面时间,不好改,许月索性自己去了。 张庆业的判决下来了,到底还是判了死刑,一个月后执行,马上就要被转押到海城第一监狱。 许月决定在他被转押前,再去见一面。 张庆业案中的那几个疑点一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他想趁着张庆业还活着,再和他谈谈。 当死亡被圈出一个精确的日期和时刻时,不再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意象,而是像人们写在行事历上的待办事项那样,它就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许月坐在对面,打量张庆业。 人之将死,不一定会言善,但多少会变得不一样。 有人会恐慌,继而生出疯狂的求生欲,像一条已经被农夫掐在手里的青虫疯狂扭动身躯那样,不停地请见律师和家人,不断地要求上诉,想尽一切办法取得和外界的联络,不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也有人自知罪行确凿,逃无可逃,继而转身求助于某种能够令人得到慰藉的力量,宗教、书籍或任何能够承载心灵的事物,他们忏悔过往的罪行,要将胸腔里那一丁点从不曾发散过的善意迫不及待地送出铁窗。 张庆业总是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少见的清明,他那张总是阴翳的脸也难得地放松下来。 “我被判了死刑。一个月以后执行。” 张庆业少见地主动开口。 在许月和他的见面中,他从没有这样主动开过口。他总是很抗拒。 许月点点头:“是,我听说了。所以我才想着再来见你一次。” 张庆业想了想,又说:“后天我会被转到第一监狱去,我听说那里能看书。不过我不知道我想看的书,那里有没有。” 许月:“你想看什么书?” 张庆业说出一个书名。 许月轻轻皱了下眉头,这本书他知道,一本研究人格障碍的书。 “我总是很生气,” 不等许月说什么,张庆业又开口,“我……总是觉得生气,总是能遇见让我生气的事情……他们在背后说我,骂我□□|丝,说我这种人不配繁殖后代……” 张庆业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杀人的时候我觉得好爽,但她们死了的样子真恶心。” 他继续说,“真的,非常恶心。一下子就摊了,一堆烂肉,对她们做什么都没有反应,让人觉得更生气。” 许月默默地在本子上记笔记。 这解释了为什么张庆业的作案过程越来越长。 “我是个变态,对吧?” 许月抬头:“你……有一些问题,比如情绪控制,你不能控制你的愤怒,不能以合理的途径疏解,” 他斟酌着措辞,“这可能和你从小的生活经历有关系。” 张庆业摇摇头:“我知道,外面都说我是变态,连环杀手……这个词好像还挺厉害的感觉,” 他抿一下嘴唇,微弱的笑意稍纵即逝,仿佛从“厉害”这个词中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不过下辈子还是当个好人吧,如果有的话。” 许月想了想,说:“那本书,监狱里可能没有,我可以给你送一本。” 他顿了顿,“不过,你为什么想看这本书?” 张庆业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不是像过去那样,将目光作为一种武器用来进攻和防守,而是作为一种交流的工具,平和又认真地看着他,说:“有人告诉我,说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许月再次皱起眉:“是谁?” 张庆业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我爸总是打人,虐待的什么人格还是什么的……” “施虐型人格障碍?” 许月替他补完。 张庆业不大确定:“可能吧,你们总是有很多词,我搞不清楚。反正就是喜欢打人,我知道他还杀了人,他也打我妈,后来他被抓了判了死刑……反正就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那个人告诉我,我有这样的父母,我也不会正常。” 许月不自觉地捏紧笔记本的封皮:“那个人是谁?”
张庆业摇摇头:“可惜我没有相信他。他是个好人,一直想帮助我,但我不相信他。我那时候接受不了他说的。他一直在帮我,一直到最后,都想帮我。” 许月:“他帮了你什么?” 张庆业摇摇头:“他是个好人,如果我说了,你们会去找他吧?我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许月点点头:“好,我不问这个。是他让你去看那本书的吗?” 张庆业偏头看了一眼许月,似乎在检查这个问题是不是一个陷阱。过了一会,他才说:“我在他的办公室看到的。他有时候会拿起那本书,给我念一些里面的内容。我其实有点想看,可是后来……就忘了。现在在这里没什么事,我又想起来了。我想看一看那本书,里面还写了什么。” 许月缓下口气:“那本书里,讲过什么?我知道了内容,免得给你找错了。你知道的,送东西进来也不容易。” 张庆业想了想:“可能都是说我这样的人吧?他给我念过一段,父母影响孩子什么的……其实我听了以后,反而想起了我爸,本来我不太想他的。他进去以后,我妈就带着我搬家了,以前的地方没法住……不过后来还是有人知道我爸,因为这个,我还在学校里跟人打了一架。我不该想他的,我每次想起他,都没有好事。” 外面的狱警进来:“时间到了。” 张庆业站起来:“你什么时候能把书送来?我后天才去第一监狱,别太晚了……” 他低了低头,声音有些含糊,“太晚了,我看不完……我看书慢……” “行了行了,赶紧的,到时间了。” 狱警不耐烦地打断他,张庆业不得不跟着出去。 许月站起来,从会客室的另一头走出来,也有另一个狱警在外面等着。 狱警拿过他的包和笔记本,检查过没有问题后,带着他往外走,随口闲聊:“多少年没见过这种重犯了,他马上要转走,我们也要轻松了。” 许月微笑:“你们也辛苦了。” 狱警摇头:“一天到晚都得盯着,一刻也不敢松,生怕在我们这有个三长两短。再闹个自杀什么的,那完了,全要跟着写检查。” 许月点点头:“是,这种犯人确实很麻烦。” 这个狱警有些八卦,他带着许月往出口走,一面说:“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学术价值啊?” 许月笑了:“算是吧,毕竟是活着被抓的。” 狱警:“怪不得呢,老有人来跟他谈话,一个接一个的。” 许月不太惊讶,只有些疑惑:“是我们项目组里的吗?我以为他们每次都是一起来的。” 狱警:“判之前是好几个人一块过来。判下来以后,你来了一次,还有一个,来过两次了。” 许月想了想:“是张教授吧,个子不太高,头发不太多,带个眼镜?他确实对这个张庆业很关注。” 狱警摇头否认:“不是,忘了姓什么,不过个子挺高的,头发也挺多的,还挺长,到这呢,” 他在自己颚下比划了一下,“挺有派头的。” 许月顿时想到了一个人。 出口到了。厚厚的铁门后面有一间小屋,开着个窗口。 狱警走过去聊了两句,拿回来一张表格给许月填写。 这是访客离开时要填写的单据,许月拿出笔来,认真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工作单位,和进出时间。 狱警站在旁边等他填完。 “哎哎,就那个,你们同事吧?” 狱警忽然指指栏杆对面。 看守所的出入口被一道水泥墙隔开,上面只留了个手指缝粗细的铁栏杆,勉强能看到对面的入口。 许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栏杆那边站着一个人。 狱警还在闲聊:“应该也是来见那个张庆业的。按规定一天只能见一个人,不过你们是搞研究的,研究是大事嘛,上面才放宽了。” 许月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笔,那个背影他见过,在雁城的时候。那时他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到一眼。 对面的人也在填单子,填完转身把手里的单子交到窗口里,这才转过身来,露出半个侧脸,戴着一副无框的眼睛,有些长的头发被拢到脑后,。 许月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狱警见许月盯着对面不动,有些奇怪,又催他:“哎,你单子填完了吗?” 是秦海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贺映辉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昨日重现 二十
“许老师?” 许月倏地抬头,手里还捏着手机。他从看守所回来,就一直拿着手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 汪旭站在旁边,手里还拿着几份档案,没注意到他的失常:“这是他们又找出来的四份旧案,叶队叫我先拿给你看看。” 许月回过神来接过档案:“我这就看。对了,人像对比出结果了吗?” 汪旭点头:“叶队他们拿回来的那张照片,和大观山旅游区肖像确认了是同一个人,技术科那边正在和数据库里的做交叉对比,”汪旭低头看了眼表,“市局的服务器,估计下班前能出来结果吧……” 旁边有人从案卷堆里抬头:“小汪你真是天真,竟然还想着今天能准时下班。” 许月翘了下嘴角,翻开手里的案卷。 叶潮生把鱼生店的老板带回了市局询问。 “是姓方吧……”老板苦恼地挠头,“叫什么,还真的记不得了。” “他来我家酒楼的时候年纪也不大,那会一口气招了十好几个小工,因为他是个左撇子,所以我印象还深一点。” 叶潮生又问:“那把刀丢了以后,你们又做新刀了吗?” 老板立刻点头:“那肯定得做啊。立刻又联系厂家重新做了一把。” “新的刀呢?”叶潮生问。 老板:“在我师弟那呢,他现在在龙城自己开店呢。” 唐小池推过去纸笔:“写一下你师弟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老板看看对面两个警察的脸色:“同志,我能问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唐小池看他一眼,随口糊弄:“现在不方便透露,以后情况允许再说。” 唐小池把鱼生店老板送走回来,在楼道间里找到正在抽烟的叶潮生。 窗口打开着,一阵浓烈的花香从窗外扑进来。 市局的院子里种着一些紫丁香。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开得格外早。刚开了春,就迫不及待地舒展身姿,争先恐后地绽开来。 “怎么了?”叶潮生看一眼欲言又止的唐小池,“有话就说。” 唐小池有些不安。 事态的发展远出他的意料。如果陈来不是自杀身亡的,王新平的死也并不是案卷里写的“口角”和“意外”,那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又是什么人因为什么要致他们于死地?和马晴康明的案子,又有什么样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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