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何会来刑山?为何称我为徒?老汉司徒险究竟在何处?” “一时说不清,”荣焉挠头,谢凌春却发现荣焉行路吃力,有些许跛足。 似是被察觉,慵声抱怨,“昨日去抓山鸡,崴了脚,可把为师摔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味不辨了。” “……” 才得了里外几层侍卫的允可,甫一入堂,石门便闭落,见堂内竟通体以冰石所铸,冷寒逼人,宫灯幽红如眼,冰壁漫长、深不见底,一阵药苦孱杂血腥气自那甬道向外递出。 谢凌春觉察地上新留的刀痕,警觉地往四下探看。 “是荣爱卿来了么?” “禀圣上,正是微臣。” “爱卿身侧可有旁人?” “同来者为臣小徒,以襄助方便。” 好似沉思定夺良久,才沉声道了句,“进来罢。” 冰室尽头的石门洞开,一阵寒雾自内翻涌而出,好似浓霰。 谢凌春打了个寒战,将手挪缩在袖间,咳正挑开披帐,便见珠帘后背坐了一个人,朱紫太监袍衫,发顶却戴玉珠冕旒,衣冠杂糅,好不怪异。 “既来了,那便开始吧。” 荣焉踱至冰室中央,推转其间列有异族文字的白玉圆盘,只见那玉盘凹槽之处竟有热气蒸腾的血液渗出,腥气四散。 谢凌春只觉玉盘文字眼熟,细看竟与老汉内室之中所藏皮卷之上的阿窟文一致。 “既此玉盘为爱卿亲制,为何不用以救治爱卿昔日旧友尘清仙师?” “回禀陛下,此物只用作将死之人身上,对于早已瞑目的人来说,并不奏效。”荣焉不欲多言,将玉盘推转,谢凌春竟见玉盘之中置放了一个人。 那便是充作万殷的常千里,面色枯败如灰,蒙了双目,因盘中密闭而呼吸滞塞、微咳连连。 “陛下,您可考虑清楚了?” “朕愿意,”万殷掀帘而出,将衣饰除却,在玉盘之上缓缓躺下。 阖上眼目,目中阴鸷狡猾一应散去,好似轻寐。 荣焉自怀间掏出玉骨针,自万殷颈中刺去,见人昏死,便以针刺于肢干各处,血珠经由玉盘渗滤而下,汇接入玉盘之中常千里的颈间。 谢凌春见此,便知荣焉要行续命之术。 而除了血亲作为主命者接续将亡者的命数,仍需一名血亲为辅。 谢凌春心间如遭霹雳、轰然作响,一时稳不住身形,双手重重支在玉盘边沿。 被押困刑山者,便是祁征。 他猛然抬眼,却见那玉盘之上那人,小指套了一枚枯黄草环。 那是——祁征! 却见几近被扎成筛漏的祁征将小指微翘,勾了两下。 谢凌春目间一时水光微动。 前世谢凌春曾遇仇家逐杀,翻墙进了祁征家邸,见祁征无视于他,便躺地装死。 祁征竟也被就此蒙混过去,扔在榻上好生伺候。 正自鸣得意之时,才发觉祁征早已识破把戏。 “蚊子蛰了,人倒是忍得住,小指倒未必。” 此后这小指便在二人之间蕴有约定俗成的意味,那便是类似于虽装死实则无恙的意思。 谢凌春低头忍泪,知此为祁征计策,若自以为是扰乱,反倒有碍成事。 却见荣焉心思已不在玉盘之上,捧了祁征前时褪下的冕旒细看。 “我的好徒儿,你听见了么?”荣焉将手间冠冕系在项上,却如何也扶不正。 “听见什么?” 话音方落,石门之外喊杀交刃之音闯入耳廓。 “当然是前来——恭迎圣驾。” 兵士鱼贯而入,那荣焉扶冕的手却顿住。 他曾想过他的族人将家乡的美酒带来同天、阿窟的将士将他擎起欢呼高喊,不至于为卑贱的血统而被人践踏。 而现在他接迎的却是万殷的禁军。 火把通明如昼,将冰室溶得嘀嗒湿冷。 玉盘上之人正被谢凌春扶起,明明已被施了玉骨针,他怎么能—— 他或许一开始就应当注意到这个所谓的皇帝语气间的不同寻常、谢凌春眼中的异样。 却被自以为的万无一失蒙蔽心智。 “叛贼,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荣焉轻笑一声,自怀间掏出那方溯光宝鉴,正欲归返镜中前世。 却被谢凌春长剑挑开,剑气划开荣焉的半面面具,其下竟是一张龙钟苍老、皱纹虬曲的脸! 竟然——是老汉司空险的面容! 谢凌春恍惚之际,那荣焉早催动邪火,奈何四处融冰湿透,转而欲将那靠在玉盘的祁征灼烧而亡。 谢凌春眼见祁征将焚,便贴身抱住祁征翻滚于冰水之中。 却趁荣焉回身,将剑刃向荣焉后心掷刺去。 荣焉应声倒地,众士兵忙将人围刺死。 谢凌春只闻见荣焉将死之前,血口之中迸出一个“好”字。 好似怨咒,也似称许。 . 祁征于刑山中了玉骨针毒,哪怕先前早有防备,毒性亦不能完全逼出,加之针刺遍身、失血过多,便昏迷了整整三载有余。 三载之间,江山易图,万殷帝驾崩、安南王万申继位,曾一手遮天的权宦常千里亦消匿人世。 也总算落得几年盛世清平。 万殷告知于他,祁征曾入溯光宝鉴,查出令谢凌春灭门之人便是荣焉,那残画一角便是谢凌春生父所作,幼时他随曾先帝微服私访,于夏绥乡救过两个孩子,谁知竟被荣焉察觉,以“糊涂兮”抹去三人记忆。 姐弟由谢家村一位谢姓村妇收养,村妇不就便过世,村人忌惮灾邪降世,再无人敢扶养,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竟存活成人,而前世谢凌祎离家之后,又被指引往踟蹰峰修习,这便是荣焉的谋划之一,他需要翦除异己的一柄利刃。
谢凌春便是如此一柄利刃,杀伐果断,无所顾忌,成为荣焉在朝堂之上用以掣肘的爪牙,朝中二谢——谢凌春、谢敏,俱是荣焉一心布置的棋子。 而身为二皇子的祁征,亦因此走失,辗转被京畿一户富庶商人养去,其后便虽尘清修行游历人世。 谁知谢凌春生父的那幅起居图,竟尚存于外戚林逸仲处,谢凌春追溯此画来处,荣焉便生怕谢凌春忆起旧时,遂将夏绥乡焚毁殆尽,并遣启康以“糊涂兮”混入谢凌春平日所用荪茗香,侵其心智,令其忘去此事细枝末节,而牵连忘却的,也有一段本该生根的感情。 如此种种,牵扯谢凌春颇深,祁征才愿以身涉险、将计就计,而万殷对常千里的执念,也因前世遗诏的一句“司礼监常千里荣归故里”而最终烟云消散,若不能令之安生,便令其好死也罢。 谢凌春其实早猜到荣焉插手,今世李亥之死皆为荣焉作恶,正是昔时李亥诗文之中映射谢敏勾结术士小人、踟蹰贼子,才令荣焉起了杀心,谁知却放过李蔚君而错杀李亥,欲嫁祸罪行于孽徒管元吉,殊不知管元吉在离去踟蹰峰时便将玉骨针断尽焚毁,能随意驱策玉骨针者,便只有峰主荣焉。 而所行之恶,必自食恶果,嗜血之人,也必须以自身的鲜血洗净脏污血迹。 如今都清风拂去,但留无尘。 如此珍贵。 谢凌祎从志入伍充军,谢凌春知她心在远疆,便由她而去,只不过常有书信寄与谢凌祎,字迹稚拙,不署名姓,或附舆图箭镞,或赠绣巾胭脂,月月不落,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公子被他姐迷了心窍。 还能有谁? 便提笔回了封人在关北的书信,此后倒不再往家中寄了。 再寄回是便是谢凌祎的家书了。 这一回倒不再啰嗦照顾好祁小兄弟和羔羊种种,倒尽叙草原疏阔之中与她卧数星辰之人、边地各事如何有趣之类。 倒不见她以前说这些有意思。 天渐生暖,将祁征搬出去院间晒太阳,自己则将莳弄起院中花草,凛冬已去,却还只有忍冬正葱茏。 谢凌春正将迎春花修得错落有致,正兀自赏叹一番,却见稠枝之间掩藏几点绿芽,犹如疏星。 谢凌春颇为欢喜,正俯下细看,却觉自己正渐次被笼于一爿黑影中。 谢凌春的心快要跳出喉咙,血脉都被这春光熏得暖热起来。 他不敢抬眼,就当作邻家借锅铲的李婶。 “李婶,一大早就要煮粥啊。” 那黑影纹丝未动。 “今天天气——” “谢凌春。” 好似隔着一座山,也好似只隔着一寸春光。 他终于听见曾经属于彼此的声音,仿佛一粒青种破雪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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