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生的主导元素正像是爬上落下的音符,音符就像到处巡视的探头。气长气短、高挺低回的号声,突然的和谐与不和谐的挥手。人生是一个鼠标箭头,你疑心自己并不是那个握着鼠标的手。即使你紧握鼠标,你仍然为将出现的画面而好奇、期待而又不安。你烦躁、疲沓、顿足、莞尔,而后沉默。还有白浪滔滔,彩霞飘飘,山石峭峭,碧海渺渺,往事杳杳。又有些更长远更耐久的时刻,眼观鼻,口问心,意守丹田。失眠升华为催眠、长眠以及无眠,天翻地覆抑或是槁木死灰,随它去吧。呐喊嚎叫终究会变成哼哼唧唧的邓丽君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呸!狼奔豕突,非觉非知,何日君再来,果然再来了否?
就是这样,合久必分,盛极则衰,否极泰来。秋以后虽然是冬,冬以后却是万紫千红的花丛花枝。一年四季叠加到了一起,成败利钝连续为一个无始无终的圆环,感觉与被感觉浑然一体,赤橙黄绿混为白光或者析为众色相。最美仍然是秋天。秋包容,所以含蓄。
我发现的是你的笑容,你的天然带笑与我的天然晦气憋气受气一样明显。这都是命。你的脸上的纹络,即使在你盛怒与哀痛的时候,仍然勾勒着笑靥,我以为是你具有了太多的和善。有人一脸的压人一头,有人一脸苦药强咽,有人一脸鬼头鬼脑,有人一脸便秘难产。而你坚持着和善的快活,这当然影响了你的时运。太多的人宁愿迁就恶人而不是照拂和善。你的笑容就是天堂里的玫瑰,就是观音大士的杨枝净水。你说,宁可谦让,也不作恶。此生绝不为恶,这当然是一种幸福。
所以你一定饱尝磨难。在一个咬牙切齿的艰难时刻,在或许有过阴损伪劣的云雾角落,在不无大吵大闹的嘎嘎乱叫的鸡窝里,你纯洁而且高尚,你尊严而且不计得失,你敏锐而且分明,尤其是,你终生拒绝鄙陋与下流的毒与辣,你怎么可能不成为愚蠢、粗野直到平庸的公敌不共戴天?
为什么活?为了看到。为什么爱,为了得到,使自身也更加善良与纯洁。为什么哭泣?因为你终于笑了,甚至在弥留的时候。
世上最最煞风景的是唠叨解述。命运的全部魅力在于不能预知。命运比如法国网球大满贯赛,你当然不会看到早早发下来的全部大奖名次结果之后再去观看比赛。不确定性才是人生魅力的核心。命运如同写小说,小说的魅力不仅在于读者的好奇,而且作者一定比读者还焦灼,他或她不写完全书,不反复修订,作者也不知道一个又一个人物到底最后是什么样子。
命运这只鸟不宜于总是装到笼子里,更不能动辄放置到手心上,攥在手心中。你用餐饮的时候有人给讲每一个碟碗里的菜品的原料、成分、脂肪蛋白质碳水化合物,钙镁磷钾锌铁铜钠碘钼硒锰,维生素ABCDE。你大便的时候有人给你展示十二指肠结肠直肠肛门括约肌的图纸。你听交响乐的时候有人不厌其烦地给你解释每一件乐器每一个音符每一声意蕴的大小快慢,多么煞风景!
如果诸事是这样简单明了,干脆写个说明书每人发一份就可以代替一个又一个人的艰难困苦的一辈子。
不,你搞不清声音、情感、耳朵与心灵的密码,你搞不清每一个你喜爱的不喜爱的人是从哪里出世,你搞不清你会碰到谁,你会错过谁。你不知道上苍的鼠标的一击所为何来。你知道贝多芬是从哪里到来的吗?你知道《英雄》《命运》《田园》是怎么出现的吗?还有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与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乐》……《自新大陆》线条是最分明的,德沃夏克就像布拉格城一样童心如花朵;你仍然永远搞不清那么多乐器那么多演奏员是在相互争拗还是相互配合。你甚至也弄不明白,那个大模大样的指挥究竟是在说什么做什么,他要的是什么?是才华盖世还是装神弄鬼?
那么,何况是生命呢,人生呢,历练呢,命运呢,祸福呢,机遇呢,悲欢离合呢,喜怒哀乐呢,荣辱浮沉呢,成败胜负呢。而后者的指挥,上帝,上苍,菩萨,主,他是怎样地指挥着过去与今朝,古代与当代,地球与宇宙,还有你渺小的个体!
也许指挥就是不指挥,天何言哉?
你不知道。混乱中是不是仍然有一种和谐,摇摆中是不是仍然有一种平稳,偶然中是不是仍然有一种呼应,无奈中仍然有一种定数。你必须对自己负责,责任自负,费用自理,心怀自安。越是模糊你就越需要清楚,越是悲怆越需要通达的慰藉。
而你就从那晃眼的铜壁上溜下来了,那时硝烟还没有散尽,戴着钢盔的战士蹲在地上,用双手掬起车辙里的积水。小小的一掬水里闪动着天空与白云的映像。你轻轻巧巧,从从容容,沉默得像一个天使的影子,朴素得像一只草绿色的书包,你握了我的手,微笑了,飘走了,像一个气球一样地被风吹去了。彼美人兮,逝无迹兮,入我梦兮,我又梦见了你。夕阳染红了树林。树叶飘飘落落。你有两条小小的后来慢慢长大了的辫子。
原来我们的此生经历了那么多战争。我们一代又一代了,活得不太平。父亲总是说,你们应该记住,你们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早就分辨得清什么……是防空警报,什么……是空袭警报,什么……是解除防空通报。战争、占领军、防空壕、贫困与愚昧掠夺了我们的童年。炮声隆隆,枪声阵阵,以外婆面目午夜敲门的肯定是那只大灰狼,后来他当了采花作家。后来他病了。这就是童年,这就是中国的童话。没有美人鱼海的女儿,也没有划一根火柴就升入天堂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所以你从学写大字起就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天下太平”。你从铜壁上溜了下来,我从石缝里钻了出去。你从黑猫身边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梦,找到了一个梦里的明明的自己。我从香烟缭绕中送别了自己的第一个血亲——奶奶。然后开始了逃难的难民生活。你像天使的影子,我像星星的闪耀。你经历了战争,伟乎壮哉。我迎接了红旗,万岁万岁万万岁。也曾经血流成河,也曾经枪声大作,也曾经杀声震天,也曾经风平浪静,也曾经大张旗鼓,也曾经悄无声息,也曾经大呼小叫,也曾经拉出去就毙,仍然是幸运。我看见了你?我没有看见你?为什么厮杀中仍然看见了温柔,炮击中仍然感到了和平,宣誓的时候仍然想念着生活与爱情的果汁,真实的与假想的例如言语上的风流妩媚。一瞬间,风流妩媚的言语又会变成见血封喉的利器。
因为有了你。在九级风浪中我不无安逸。
从中我想到了你的目光,你的温存,你的善良,你的祝福。在你离去以后,我仍然时时与你说知心的话语。
59
……后来我与一个人在摆荡着的秋千上会面,那秋千架竖立在远方一个贸易集市上,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茴香气味。如果是兹后书写,我也许更多地写祖娜尔大枣的气息。这种贡枣出道于新疆的叶尔羌河即刀郎地区。从前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枣,像甜的酒糟,像香的糟肉,像在巴黎获奖的浙江糟蛋。这种枣也是一种境界。我们的身下是骡马的交易与羽毛的洗染,插着羽毛的帽子像海浪一样地涌起。欧洲也让我看到了人潮如蚁。北美也有骡马大集,有骑野牛与野马的竞赛,有拉丁裔的劲歌软曲与身体的千姿百态,千娇百媚。秋千跟随着笑语和喘气声摆来摆去,越摆越快,越摆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着浑水的大渠都被卷过来卷过去,卷成了一块大蛋糕。蛋糕上铺满了核桃仁和葡萄干。应该加上巧克力。巧克力放射出威士忌的酒气。秋千上上来的人愈来愈多。我说上来的人太多了,我怕秋千支持不住,你什么也没说。你那天很美,你那天想入非非,只是嘴显得大了些。我坚决停止了一切应该停止的心绪。我说我害怕我们的秋千碰上飞翔的鸽子,我说完了漫天果然出现了红嘴巴鸽子,鸽哨响作一片,你什么也没说。这有点像一段绯闻,隐藏在仓底。
我说我不喜欢有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我们已经不是孩子,我们已经超过了荡秋千的年龄,不,这里不应该有八卦与娱记。你说,在你们那里,某种微妙的时刻,女孩子会向你挤一下眼睛。对了,我知道,那就是目光一闪。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目光一闪,什么不是。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无论如何要让秋千停一停,我要下来,要下地,我感到了太长的眩晕,我想下地喝一杯酸酸的红果汁,你什么也没说。秋千不但摆荡,而且剧烈地旋转,四面都是太阳。我有点发热。
我不喜欢阴霾,我也受不了太厉害的照耀。我不要那么热。请不要照耀我,我不配。我删掉了狂妄大胆的可能性。
旋转的秋千,这是我四十岁以后写的第一首诗。一次又一次飞越,一次又一次下落。破碎了大地的沉重。唤起了风,呜呜的梦。荡斜了地平线,花木奔涌,灯光滚滚,像是五色泪河。三十年前忍住了泪水,最后流出来在你的草地上。这个草地应该是茵梦湖。在吕贝克的教堂里,在巨大的管风琴旁想起了十九世纪的史托姆。不喜欢凄风苦雨,也不安于许多太阳的烧烤。当然,时时有两难,有无能,有眷恋,也有恐惧。不,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不负责任的事。我痛恨的是无耻、厚颜、下作、卑贱,尤其是公鸡式的轻薄与嘚瑟。如果你曾经拉稀跑肚,好的,你去服用黄连素直到诺氟沙星,请不要让公众闻到你的不雅气息,共享你的病毒与痢疾。
这时,小说退到了帷幕后边,故事隐藏进了黑影,逻辑谦逊地低下了头,悬念因为不好意思而躲闪瑟缩,连伟大的无所不能的生活表象也暂时熄了灯,它们保持高度的沉默。作者不想全然告诉你,然而你终于会知道,你终于会喜爱。故事就像最喜爱的仪式,在阅兵广场群众集会上放飞和平的鸽子,你放飞多少就欣赏多少,你送走多少就收获多少,你隐藏多少就诱引多少,你期盼多少就牵挂多少,你挥舞多少就出现多少快乐的旗帜。像魔术师的扑克牌,你抓之即来,甚至托着玻璃鱼缸、金鱼与一只野鸭子,也到场助兴。你伸长了脖子,你看痛了眼睛,你依恋了心,你相信了口号,你迷狂了诗句,你蓦地与鸽子比翼齐飞,戴着鸽铃鸽哨,欲与长空白云比高低。
然后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鱼都从太液池底跳到了水面上。怎么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里来这么多莲花、浮萍、蠓虫!你的笑是无声的,是融化的。你的笑容是神仙的,是圣洁的,是艺术更是生命,是哲学更是爱情,是舞姿更是琴韵。在你的笑声中,鸽子散去,众星散去,宇宙变得无比纯净,然后没有秋千,没有人群,没有水渠和牛马了。没有你和你的笑和你的飞扬的辫子,我不是成为多余的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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