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知瑞典歌德堡正在用早先的工艺早先的图纸新建一艘二百年前沉没在自己的港口的装满中国茶叶、丝绸与瓷器的商船。那艘船曾经三访大清国。女铁匠抡着大锤打铁,她必须用最最原始的方式,参加古色古香的商船的打造,参加老船复活,历史重新演绎。越是现代化了越是要为历史招魂。北欧比西欧或者南欧似乎更死心眼更忠实于历史和过往。历史的芳香胜过了性感的香水与春药。
你也痴迷于美国东岸新英格兰地区的枫叶,问题不在于发红,而在于它们的鲜艳与明亮,红得如此纯净分明与抢眼,红得像刚刚用上好的浴液洗过。波士顿大街上到处都有籽实饱满的橡树,它的橡子比我们喜爱的板栗个儿大得多。你去过了东海岸也去过了许多次西海岸,加利福尼亚,你难得见到大西洋与太平洋,你倒是经过了无数的内陆湖泊与河流。那么多湖鸥在湖泊与游轮游艇的上空盘旋飞翔,嘎嘎嘎地叫着。你在查里斯河边观看美英大学生的舢板比赛,你在密西西比河上目送夕阳,你在渺无人烟的湖边看专设的搭建帐篷的平台,你欣赏各具特色的交通桥梁,还有无数的隧道、洞穴、出口与入口,无数交通标志,无数广告画面。无怪乎会有国内到来的同胞向你诉苦,为什么我们怀着对于“现代化”的无比热情来参访美国,而东道主只是一味地带着中国客人“上山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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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突然走出国门,那是超现实的体验,如梦游,如寻开心,如唤风招雨,如信口开河,如喧簧忽悠,电影西洋景片,飘在雾上,折射在水珠中,其实出国的经验远不如看好莱坞的电影,在影院里在银幕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包括小鸟的尖嘴与小虫的触须,包括身体的凸凹与五官的干湿。
那是什么?是地理课地图课程。你喜欢的是地名带来的亲切感知识感与开阔感:莫斯科、彼得堡、喀山与乌拉尔。东京、京都、大阪、名古屋。平壤与首尔。马尼拉、河内、巴厘岛、悉尼与墨尔本。你的青春与莫斯科的红场密不可分。你在列宁墓里向列宁的遗体行三鞠躬礼。喀山令你想起了高尔基、夏里亚宾、莫洛托夫与列维坦,想起了多少仁人志士从那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喀玛河与伏尔加河见证了太多的浪涛,现在是不是平静些了呢?未必。
海牙、瓦格宁根、阿姆斯特丹、鹿特丹,转眼就到了布鲁塞尔。出国使遥远变成了切近,切近却仍然遥远,世界已经非常世界,而中国仍然是极其中国。中国与世界正在相互激荡,多好!中国里有世界,有遍游世界的小小的你。而世界上已经有了伟大的中国,却并不怎么了解中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再为易拉罐而困惑,不再为冰激凌的价格而心惊,不再为一个教授的月薪而眨眼,不再为草坪的油绿而伤感,不再为果汁的鲜亮而叹息,不再为讲学的报酬而不好意思。好在他们喜欢榨鲜果,像还是不像我们的喜欢炖活鱼?一个英国女人竟然询问中国游客:“你们也吃鲜水果吗?”而一位台湾女生在美国询问大陆的同学,你们也吃得到香蕉吗?不是说你们只能吃到香蕉皮吗?后来伶牙俐齿的天津留学生反讽得那位台湾女生哭了鼻子。
你也喜欢东欧,那个时候东欧更欧,就是说,他们的发展上的滞后,使之呈现了更多的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城乡风貌。你喜欢布加勒斯特的湖泊与小猫,喜欢他们下班时穿着大衣在公共交通车站等车排队的老百姓生活。你看到了令人可叹的情景,电视里一出现齐奥塞斯库与叶莲娜·齐奥塞斯库,新闻画面立马变成了彩色,而领袖加他的夫人一退,电视屏幕上就只有黑白的影像了。难道是为了节约电力?这算嘛主义?你喜欢波兰的被法西斯炸毁又重修起来的王宫。当地居民怀着敬畏的虔诚参观王宫,穿上套鞋才谨慎地、毕恭毕敬地、小心翼翼地踩上王宫博物馆的甬道。你想起了我们的北京故宫管理上的粗疏,问题是大家没有一个庄重的认识。你凝视着布达与佩斯的多瑙河上的桥梁,与附近的巨大的苏军战士塑像。你想起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被枪决的伊姆雷·纳吉。你在他们的社会主义工人党中央的宾馆也看到了他们的现任领导人卡达尔。
……更动人的是非洲。在好望角你看到了两个大洋的海水的不同的颜色。你看到了鲸群雍容地游过。你看到了大象与鸵鸟,你看到了高大的斑马与猩猩。你看到了喀麦隆的任意泛滥的河水与河水里的河马。你看到了毛里求斯的下弦月,它像端正地平摆在天空上的船只。而洁白的阿尔及尔市与活泼的突尼斯,尤其是卡萨布兰卡的经验,成功的影片与更加成功的男女演员的记忆重合在一起,你怎么能不为你访问过游历过卡萨布兰卡而骄傲?你怎么能不为众地名的延伸罗列成群结队而意气风发神气活现?不虚此生噢,不虚此生!
你为什么喜欢出访?你希望有一种人格有一种诚实不仅是适用于国内,也适用于世界。尊严,所以坦率,诚恳,所以有趣,智慧,所以包容,自信,所以直面一切好的与不好的,友的与不友的,懂的与不懂的,善良,所以到处都感到了友谊与快乐。是的,世界乱乱哄哄,碰碰撞撞,叽叽咕咕,疯疯傻傻,同时世界又花花绿绿,精精神神,有时候文文雅雅,有无数的美丽和芳馨。
呵,永远忘不掉太平洋上的夏日晚霞,在距离地面十公里的高空,云霞一大朵一大朵,有的像绸布,有的像葫芦,有的像乳房,有的像提包,有的像七巧板上的各式图形。落日正在下沉,地面正在黝黑,霞光正在移动与变色。你与妻坐在头等舱里。没有什么,这样的今昔对比也许不免俗气,美滋滋更暴露了自己的浅薄,你应该一切都承担得起,冤枉、考验、蒙头盖脸、羡慕嫉妒恨……你有一个好大好美的世界,你有一个好大好美的人生,你从不、永不怨天尤人,愤世嫉俗。你为了地球而高兴,为了太阳与月亮而感动,为了星光而迷惑,为了四季而哈哈大笑。你相信与好大好美的世界相比,许多的计较其实算不了什么,不值一提,不屑一顾,千万别理视。你是生命,生命属于世界,你是世界,世界心疼生命。个体生命终于会离开世界,世界却从来不离开生命。世界,有时候还有历史,却又那样马马虎虎,粗枝大叶,莫知就里,跌跌撞撞……历史的活儿相当糙哇,概率的公正性只能存在于大数存在于多而不是存在于具体的单独的个案当中,您!您只能赶上什么算什么,赶上泰坦尼克就是泰坦尼克,赶上了诺亚方舟就是诺亚方舟,赶上毒蛇就是毒蛇,赶上美女就是美女,而如果您不撒手灰心,毒蛇也有化为美女的时候。您暂时还不知道该赶上什么,该算是什么。这正是人生的滋味,海浪滔滔,海风料峭,海燕盘旋,海狗呼啸,蓝天白云,电闪雷闹,杀出重围,不幸翻倒。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星辰之外还有星辰,诞生之后还有诞生,五光十色以外还有五光十色,你我之后还有你我。
第十五章 沧桑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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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有一点点老了,你依咱们的传统习惯号称八十高龄。耄耋之年的说法使你觉得祖宗们很幽默。这字形也有点逗你玩儿的天真。视觉暗示是头发太多太乱舍不得花钱理发。还有蓬乱的胡须。说不定心情也有点芜杂,像是许久没有修剪的草或者灌木。
但是你说你昨天晚上还做了一个梦,至少二十年你没有做过此类梦了。梦见一个黑不溜秋的厚嘴唇、大眼睛姑娘叫着爷爷从你的后背搂住你的脖子,应许说会帮你从已经下班的储蓄所取出现金。你说你接连去了几次银行,你苦于排队,你放弃了如期取款的希望。女孩子说她能,她做过出纳要不就是会计,她认识银行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行长、经理、理财经理与业务员、清洁工与警卫。她是广东人,她有着广东女儿的厚嘴唇与大眼睛。然后她搂住了你,暗示你只要背着她过去,她负责你的款项。然后一切实现了。即使是叫着爷爷,一个妙龄女孩趴到你的背上,人仍然有些兴奋和欢势。
青春和耄耋本来并不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青春太多了,压缩成了耄耋。耄耋切成薄片,又回复了青春。
对不起。你还从广东想到了越洋到非洲、欧洲、北美与拉丁美洲。你想到了巴西的狂欢节,除了巴西与月球,你的感觉是哪儿都去过了。然后你思考了良久,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不是年轻时候你最担忧的所谓“战斗意志衰退”。这里缺失了一些理想主义,缺少了一些浪漫情怀,失去了文学诗学英雄气概。文学地活一辈子,这并不容易,这容易造成神经方面的夸张与生活方面的偏颇。不再文学或者再不文学了,这也很烦闷,很空洞,很失落,因为在咱们这边,人们对文学的期待与依赖已经太多太多。
所以你从来不拒绝世俗,同时从来不把酒色财气看在眼里,你不介生活的意。你不膜拜也不恐惧。你不拒绝黝黑的与白皙的女孩子,不用说,还有银行和超市,餐饮与足底按摩。醒过来你后悔了半晌,你为什么没有在梦里请那个帮你取款的孩子吃一客冰激凌,然后给她介绍一首雪莱的或者杜牧的或者干脆是你写的诗。在梦里你仍然错过了慷慨与浪漫的一刻,你缺乏激情和活泛,缺乏公关意识公关习惯。活就活了。吃就吃了。好就好了。梦醒以后,一切遗憾已经难以弥补。
你还梦到了你童年时代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小小街巷。那条名不见经传,有时地图上都没有标上的胡同,自西向东,到了你那儿拐了个弯,向南再向东走了。你正好在拐弯处,你家的木门是向西的。一到夏天,它接受了太多的阳光照晒,门变得刺目而且烧灼。它的红漆斑斑剥落。其实三个月前还重新油漆了一回,油漆的时候铲掉了老漆,洗刷了尘土木屑与岁月的痕迹,抹上刺鼻的腻子,包括黏结剂有机化合物、增稠剂、保水剂、防腐剂等,用防水布条塞进门缝,再刷上两遍紫红油漆。
仍然经不住风吹日晒,经不起岁月的毁灭的坚决与不离不弃。仍然没有停止皴裂剥落。
你因为青春的烦闷与躁动离开了这个虽然简陋,仍然有着砖花门楼的木门院落,离开了后院的古槐与前院的茅房,你太忙了,你太多地冷落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母亲、姐姐、邻居。这天深夜,你是深夜才赶到这里的。你疲惫不堪。你怀着歉疚进入了这个寒碜的院子。你熟练地开了门,开了灯。你大吃一惊,你没有看到一个亲人、邻人、熟人。你闻到了自己的家的亲切熟悉贫穷的气息,有点老腌萝卜的味,也有陈旧的被褥的汗气。你找不到人,找不到自己的母亲与童年了。你很沉重。你哑然也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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