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她淡漠地说。 “走?你就等着捧金子吧!” “这么多男人……” “有了男人你才能捧金子。”他伸手摸她的脸。她悒郁地扭转了身子,却被他推了一把。“走吧!小心碰上野兽。”他说罢,便去催促伙计们赶快下坑清理炸开的土石。她缓缓地迈动步子,就要走下黄金台,却见黑暗处闪出石满堂来。 “妹子。” 她竖起眼眉瞪着他说:“仁厚死了。” “唉!” “你还会叹气?” “妹子,我是为了你。” “这么说,仁厚真的是你害死的?” “我能随便害人么?我想害他,可没等想好,绳子就断了。” “天理不容,你不得好死。” “别咒我,妹子,我是为了你。” “谁叫你为我了?” “你不叫我为你?”他抹起眼泪来,“反正我会死的,今儿死明儿死,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啥时候死都行。” “死啥?还是男人哩!谁叫你死了?你好好活着,做个好人,我就高兴。” “那你还要说我害了他?” “不。谁死谁活,老天爷早定了,由不得人的。” 他揩把眼泪,想笑,可嘴一咧就比哭更难看。她赶紧转过头去,朝通地坑沿上的人群望了一眼,急匆匆走了。 是月亮的启示:远方积灵川的山顶上,有了一片玉色的闪光,月华朝那里静静流泻——一个神秘而伟大的古夜,苍茫了。 石满堂的脑海里也是一片苍茫景象,对谁他都否认是自己陷害了王仁厚,但记忆却告诉他,那个恶毒的念头曾经毫无愧色地支配了他的双手。那一刻,他没有犹豫,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因为良心不宁而颤抖的。苍茫的意绪里,除了萧杀的荒风和野性的拼搏之外别无所有。可事后他不能不想到,他害死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亲。他慌恐地四下望望,似乎自己已经回到围子村,置身在父老兄弟们仇视的眼光中。夜风吹醒了他。他想回去,睡觉或者下坑干活,一抬头发现驴妹子又朝自己走来。他跑过去。 “妹子,你没走?” 她停下来,身子在风中摇晃。他看她就要倒地,扑过去抱住她。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妹子……”他觉得自己的手被她狠咬了一口,疼得他松开她,听她喃喃地说:“一到金场就不是人了。满堂,你咋也这样。”她认出了他。可他还执迷不悟。她又说:“我是来找仁厚的。” “仁厚?我说了不是我,是他自己下去的。” 她双手攥住他:“他下到哪里去了?” 他无言以对。现在他看清了她。他像焊接在地上的一根铁柱,在坚硬冰凉中凝然不动。 “满堂,仁厚呢?我来看仁厚。” 他觉得她是来向他索要人命的,扭身就跑,跑向了张不三。她踉跄着追了几步,便被脚下的坑窝绊倒在地上。张不三很快赶到她面前。 “大哥,”她站起来,“我来找仁厚,叫他回去。” “回去?唉!晚了,他已经去了。” “?”她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 “去了。你早来一步就好了。” “他,回去了?” 张不三一愣,忙道:“对对!他回去了,回家去了。你没碰上?”他突然意识到,仁厚媳妇的到来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炮声刚刚响过,也许再过几天他们的辛苦就会结束,金灿灿的光亮就要从深邃的通地坑里喷射而出。偏偏在这个时候王仁厚死了,他媳妇来了。她的哭声带给围子人的只能是悲哀和退却。他说:“你赶快走吧。这儿不是女人住的地方。你去过积灵川?那你现在就拐回去,去找驴妹子,她刚走。在驴妹子那里住两天,就回家。说不定仁厚已经到家了。”张不三担心她不走,又说,“驴妹子那里啥都有,吃的喝的,你看你,累得脸上的肉都掉完了。你去那里好好休息几天。你看,天快亮了,叫别人看到不好。”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仁厚媳妇一听丈夫已经回家去,就恨不得连夜穿过唐古特大峡。她说:“大哥,那我就走了。”没等到他再表示什么,她就扭转了身子。 仁厚媳妇原路返回。但她离开黄金台不久,就碰到了一群谷仓人。谷仓人是认识她的。 失去了黄金台之后,谷仓人并没有善罢甘休。最初几天他们呆在桦树林里,准备随时扑向黄金台。既然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再把发财的机会拱手让给围子人,那就实在窝囊。但他们又明白,光靠自己的力量是无力再去和疯狂的围子人抗衡的。他们派人去黄金台下窥探围子人的行动。种种迹象已经使他们明白了围子人的意图,他们惊怪,又感到可笑,但更多的却是愤怒和妒嫉。他们以为围子人在做梦,最终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却又担心对方真的会挖到金疙瘩。他们愤愤地沉默着。 桦树林也在沉默。它作为谷仓人的露营地,在最初迎接这些疲惫不堪、创巨痛深的人进入树林,医治伤痕或休养生息的那一刻,曾表现得那样激动:细枝摇曳,绿叶婆娑,柔情的歌喉在飒飒地歌唱,亲热得有些过分了。后来,它发现人们并不理睬它,发现它弹奏的美妙音乐换来的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粗鲁的咒骂。它失望了,在寂寞中悄悄走向伤感。树林越伤感,人们的思虑就越会滋生发展。终于有一天,谷仓哥哥憋不住了。当做贼心虚的李长久在黎明的清新空气中向他讨好地端来一碗热水时,他将碗中的热水泼向了对方的胸脯,厉声质问他,在张不三的铁锨下面他为什么没有死?那天的情形谷仓哥哥并不知道,但有人看见了,告诉他,李长久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因为他给了张不三一样显然可以换回性命的东西。 李长久极不自然地回避着谷仓哥哥如火如炬的眼光,喃喃地说:“老天爷保佑我。” “放你妈的狗屁!”金场上除了金子,还有什么东西能和性命具有同等价值呢?他又说:“你昧了金子?” “没有。” “犟毬顶不起尿罐子,小心我把你弄折了。” “没有就是没有。” 李长久萎缩着身子离开他,走向一边解裤带撒尿,吭哧了半天也不见尿水水出来。谷仓哥哥盯着他,没打算上前继续盘问。但李长久从此便开始躲避他,躲又躲不远,只好加倍警惕地窥视他的脸色,看那上面有没有惩戒自己的信号。事情正在败露,他知道让伙计们活活打死的厄运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可他什么也没看到,谷仓哥哥的脸色和大家一样。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阴沉和凄惶。 中午,谷仓哥哥征询大家的意见:“能不能找公家人说说去?” 谁都清楚,这是无可奈何的举动。 “这儿不是乡村是金场。他们管得了?要能管早管了。” “去总比不去好。坐在这里就能报仇?” 没有人再表示反对。桦树林摇着头送走了他们,也送走了凌凌乱乱地散落在草丛间的怨怼和苦闷。他们来到积灵川,在几排石头房子间穿行,很快找到了挂着金场管理所牌子的地方。谷仓哥哥上前敲门。过了半晌门才被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青年。青年穿着便服,额头上有一块紫红的伤疤。他歪斜到门框上,不耐烦地瞅着他们,阳光刺得他眼皮不住地眨动。谷仓哥哥二话没说,就开始愤怒地历数围子人的罪恶。没等他说完,那青年就反问一句:“这种事,你让我们怎么办?” “杀人偿命,你们得惩办凶手啊!” “说得轻巧,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惹人家,人家会杀你?” 谷仓哥哥有些语塞。他身后的人七嘴八舌说起来:“我们是农民,你们不管我们,谁管我们?你说清楚,谁管我们?” 青年挥挥手说:“好,我现在就去对人家说,把凶手交出来!把地盘让给别人!你们说行不行?” 没有人回答。 “看,连你们也觉得不行嘛。人家能听我的?我算老几?”青年又道,“算了吧,年年都要死人。凶手不可能是一个,你一拳他一脚,要抓就得抓一大帮,抓来往哪里关?法不责众,这个道理你们是清楚的。” “我们不清楚!”有人喊起来。 “不清楚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谷仓哥哥气得浑身一抖:“你们要不管,那我们就把他们全杀了。” 青年眉毛一扬:“有本事去啊!”说罢,他回身咣地关上了门。 谷仓哥哥望着大家,两眼阴暗可怖。他看到了伙计们紫胀的脸,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根绳子上晒着拆洗过的被里被面,看到几只鸡在那里安闲踱步。他分开众人跑过去将白色的被里一把拽下来,又对伙计们喊道:“宰了,把这几只鸡宰了。”但大家情绪低落,反应冷淡,谁也不想再把精力宣泄在一些无所收益的事情上。 有人懒洋洋地说:“再不想办法找个地方淘点金子,今年就算白来一趟了。”
“那就淘吧。”谷仓哥哥烦闷地喊一声。 突然管理所的门又开了,那青年走出来问道:“你说围子人抢占了黄金台?要在台坡上挖坑?那还不容易对付么?他挖坑,你放水,上游的涝池还能用。” “放水?” “放水把坑淹掉,谁叫他们无法无天哩。” 谷仓哥哥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主意太好了,好得他不知道如何赞美。他回头睃巡自己的伙计们,嘿嘿嘿地笑了。 他满足了。他就要带着大家去干另一桩大事业了。临行前他没忘记去看看驴妹子。他来到她门前,见门锁着,四下里望望,没望见她,便又返回来。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半天没看到李长久,问别人,别人说,刚来这里就去杉木林里解手,到现在也没照面。这畜生,大概是跑了。他想着,浓眉跳了几下,鼻翼抖了几下,嘴皮子颤了几下,手一挥,咕哝道:“回去再收拾,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哩。” 怀揣着阴谋带来的激动,谷仓人踌躇满志地离开了积灵川。而这时李长久其实并没有逃走,只要他们寻找,就一定会发现他仍然呆在杉木林里。他没尿却一直做着撒尿的样子,因为他觉得随时都会有人追踪而来,到那时他的举动就是他为什么久久不归群的理由。在这种手握男根的静止不变的姿势中,他思虑着自己的出路。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人,以为他们一定会去唐古特大峡口拦截他。所以他想躲开荒原的阳光,去向黑暗乞讨平安无事地离开古金场的机遇。 黑夜如期而至,他走出杉木林,轻手轻脚地路过土坯房,正在庆幸万籁俱寂、四周了无人迹时,突然听到一声断喝:“谁?”惊慌中,他没搞清这声音来自何方,跳起来就跑,却被一个人迎面拦住了。他停下,见不是自己的伙伴,心里踏实了些。 “贼日的,偷了谁的东西?” “我不是贼,我是过路的。” “不是贼,为啥怕人喊?”和黑夜一起来到积灵川的络腮胡子一眼就看穿面前这个人不是个过关斩将的主儿,无所顾忌地搜起身来。他什么也没搜到,又问道:“过路的?路过这里去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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