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恩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但不得不说眼前的一幕的确鼓舞了他。自九年前楼梯上那亦真亦幻的一幕后他还待在令他厌恶无比的P部门的原因就只有一个——是,他不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更不是除了过去一无所有,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让死者复生,那他起码不能让幸存下来的人继续活在地狱里。 这也是为什么他今晚出现在这里。 气密门上P1087的黑色编码十分醒目,而门上那扇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观察窗——双层玻璃抽真空,还加了铁丝网,就是1087平日与外界的全部通道。 艾瑞恩透过观察窗朝里望去,屋里很暗,借着走廊的灯光勉强能看到1087一个人侧躺在角落里,面朝墙壁,而萨玛拉的身影哪都不见,没准她已经走了。他退后一步,开始键入那一串冗长的密码,手动机械开门。 他设想过很多种情况,譬如因为安魂曲的原因1087拒绝离开,不肯配合;又或者以自己的权限查阅到的特殊安保措施仍有错漏,在带出1087后依然触发了警报,从此档案附录再添一笔。但总的来说都是往糟糕之处想,艾瑞恩甚至考虑过也许自己需要炸飞半个部门才能给这次越狱留出足够的时间——所以,门一打开就看见1087直直站在门口瞪着他委实有点超过预期了。 “好久不见,队长。”他开口,声音沙哑。 艾瑞恩望着他,并不感到喜悦。如果说重叠着加在他身上岩石般的年岁教会了他什么的话,那就是所有的意外之喜背后都必有代价,甚至还可能根本就不是意外,只有当事人被喜悦蒙蔽双眼,自动自发地踩进陷阱。 他想到来过却不见人影的萨玛拉,想到风雨飘摇前途不定的部门,他能想到很多,然而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从这一团乱麻中出足够清晰的头绪。 “好久不见,科因,”艾瑞恩回答,报以苦涩的微笑,他终于可以不用再使用那个编号,“我们走吧。” 现在离天光大亮还尚早,只有东方天际泛出一层清透的淡墨色,仿佛深秋清晨时分缓缓涌动的冰凉河水。按照计划,艾瑞恩把车停在一座钟楼前,这座建筑,连同整个海港都不是什么历史悠久的存在,因为战争才被紧急提上企划,一盏盏路灯仍然亮着,光线柔和昏黄,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投下一个个天使的光圈。 而阴影坍塌在光线交界处,日出世界总是一片荒芜苍凉的原野。 科因走到他身边,“今天是圣诞节?” 他一定是在来的路上看到了橱窗里的各种装饰。艾瑞恩点点头,给他指了一艘船,科因扭头去看,寒风把他本就不整齐的金发吹得更加凌乱,但也露出了他明亮的蓝色眼睛,和那些长久不见天日的时光在他脸上所投下的苍白的阴影。他看起来如此平常,如果不是十年时光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那他真的就和一个普通的等待出海的旅人没有半分区别,艾瑞恩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维持住本该在漫长的折磨中变得千疮百孔的自我,就像他无法想象在与他们并肩作战前科因已经过了四年那样的日子。 或许一切如常才是最大的谎言。 科因已经往码头走去了,他很快地走出了钟楼的阴影,脚步轻快,几乎有些雀跃,仿佛非常享受这样可以在大地上自由漫步的感觉,艾瑞恩点燃一只香烟,在烟雾缭绕中目送着他。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剩下什么时间,尽早离开才能阻止他的同事们追查到这座港口,但是,某个声音在他心中轻轻回响,“多一会也好”,为什么?因为从今往后你就是彻底的孤身一人,你再不可能回到家中,也没法再从一片活着的幽魂那里追忆悼念所有逝去的逝去。 但科因突然转过身来,在次第明亮起来的天光中艾瑞恩看见他的嘴在一张一合,晨风送来他的声音:“圣诞快乐,队长。” 就像那个篝火闪烁的夜晚,他们举杯,没有酒,只有化雪煮的泥水似的咖啡,铁皮杯壁碰在一起,响声清脆,而人们齐声说:“圣诞快乐。” 又名《一个叫德雷克的男人决定去死》,而这样的事情曾无数遍地在他们生活中上演,未来也会一样地演下去,除非真有人能够掐断这永恒轮回的命运。 都灵之马(下) “所以,那之后怎么样了?” 科因在窗边的方桌旁坐下,月光落在他和7年前别无二致的面孔上,岁月崩解的碎屑只落在了艾瑞恩的生命中,他原本是棕褐色的鬓发已经变得灰白稀疏,双眼肉眼可见的浑浊。 “没什么。”艾瑞恩低头看着茶杯,逐渐平静下来的茶水表面反射出他木然的神情,“当晚的记录全部消失了,他们追查起来,才发现少的还不止这些,后来莱特被指控是苏方间谍,我被放了出来,但马上又被调来了贝尔法斯特。” “再没回去过,也没法跟家里联系,我猜在档案上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侧过脸,看向窗外,窗玻璃上溅满雨痕:“比罗伊迈克森好点,他刚离开医院就出了车祸,一辆卡车从他身上辗了过去,甚至还当场转了个弯,轮胎上挂着肠子跑了十好几米。” 干嘛说这些,因为我后悔了吗?我后悔救了他结果赔上了自己原本顺遂的生活?艾瑞恩想。这个念头令他恶心,好像吃了一大口煮过头的卷心菜,甜腻腐烂的味道挂在舌苔上久久不散。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把视线落回科因身上。后者把头发扎了起来,一身正装,外面套一件黑色的厚重大衣,要是再加一把汤普森冲锋枪,就活脱脱是个意大利黑帮分子。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就像他也再不可能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味气势凌人地管科因叫blondie. 月亮还挂在窗口,一块业已熄灭的冰凉石头,冷冰冰地反射一点阳光给黑夜,就被世界各地的人擅自寄托感情,还被挂起来交口称赞。 “你觉得我自私吗?”艾瑞恩避无可避,不得不开始吐露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我——我后悔了,我有时候觉得我是后悔的,我在家人和应该承担的责任间反而选择了我的良心,我选择了我一文不名,屁用没有的良心,也许我甚至不是因为同情你的遭遇,我只是不想被自己的内心谴责,仅此而已。为了我的一时痛快,我抛下了我的家人,我让我妻子在丈夫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不得不一个人承担家庭的重担,我的孩子必须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独自成长,我——” 他抬起一只手,阻止了自己毫无意义的滔滔不绝。 艾瑞恩跟月亮一样熄灭了,曾经点燃他的怒火和愤恨都消失不见,给他留下的只有巨大的,无法弥补的空虚。 他揉了揉胳膊,哦,除了空虚外,还有时不时就找上他的疲惫和疼痛,岁月不断剥离那些他曾经赖以为生的东西,就像一座雕像被不断风化,最终化为湮粉,等尘埃落在地上时才发现,这片名叫死亡的土地本就是由无数风化的粉尘构成的。 世界充满了衰朽和死亡,只是人们选择闭目塞听。 如果我再晚几年进到P部门,他想,或许我也会像其他所有人那样,目不转睛地无视掉1087,毕竟我的生活已经够我操心的了,谁还会像尼采一样去在意街道旁一匹被压榨到极点,随便再怎么被抽打也不肯动作,却也不记得该如何嘶鸣求救的马呢?我和这匹马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还没有被生活压迫到极限。 “算了。”他说,声音仿佛灌了铅般沉重,“你来做什么?” “来跟你道别。” “我以为这种事在码头上就做过了。” 那时科因对他说圣诞快乐,而他只是挥挥手,“快走。” 科因没接话,找他要了根烟,在桌上轻轻磕了磕后才塞进嘴里——艾瑞恩注意到了那些尖利得宛如捕兽夹的牙齿。 时隔多年想起罗伊依然令人不快,如果他真的只是热衷于捣鼓那些实验项目还则罢辽,然而。 在艾瑞恩刚加入P部门不久,正坐在食堂吃饭的某天,邻桌一个有些秃头的矮个子男人正吹嘘他升任了某个项目的主研究员,“其实没什么目的,”他像马戏团里那些故意扮滑稽逗人开心的侏儒一样吱吱嘎嘎地笑起来,“我就想给新人看看加到多大的电流会让人失禁,结果这些小屁孩每次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吱哇乱叫,太搞笑了,真正挨电的1087反而比他们淡定,它现在可都不会咬断舌头了——” 艾瑞恩仔细听完,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餐盘扣到了他脸上。当然,如果那会他知道罗伊到底做了些什么,那他绝对不会只往他脸上扔餐盘,他会往罗伊肠子里捅一把来福枪然后开火,让屎崩得他满脑子都是。 艾瑞恩摸出打火机点火,一小团蓝色火苗鬼气森森地飘摇着,科因叼着烟凑上来。烟很快点着了,他吐出一小团白雾。 “我之所以说是道别——”科因坐回去,跷起二郎腿,他的脸藏在黑暗里看不分明,“是因为你要死了,队长。” “恐怕现有的一切医学技术都不足以治好你,”科因拿着从他枕头下摸出的照片站在门口,照片上是艾瑞恩的妻子和小儿子,妻子是一名中学教师,表情有些严肃,而他儿子已经到了青春期,开始抽条,比他离家时高出了起码一个头,“哈,谁让你把涂了辐射染料的照片压在脑袋底下睡觉呢?” 艾瑞恩手里还攥着科因刚刚塞给他的盖革计数器,这东西咔哒咔哒响得跟发了疯一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仍是奇迹般的平稳:“它是三个月前我托一位同事从家里带来的。” “给你带照片的那位已经死于急性白血病了。”或许是看到了他的表情,科因补充道:“你家人没事,不用担心。不像我,圆场(军情六处)还没有赶尽杀绝到这种地步。照片我带走了,这东西对我来说没什么危害。” 艾瑞恩关掉了叫个不停的计数器:“你是真的该走了,如果他们这么处心积虑要杀我,那这间破屋子绝对被窃听了。” “都帮你拆了,不用谢。”科因按下门把,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好几个捏坏的窃听器丢在鞋柜上。 “你觉得我还有多久时间?” “我又不是医生,哪能知道这个?我只能建议你吃点好的——不好意思忘了这是英国,那吃点能吃的吧。” 话音未落,科因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天是晨曦时分孔雀蓝的轻盈透明的天,城市是化学反应里黑黢黢的絮状沉淀物,道路两边摆着花坛,花都败了,干枯萎缩的残枝死气沉沉地插在冻硬了棕色泥土里,艾瑞恩跟着走到门口的台阶边,十分小心地不让门被风带上。他看着科因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释然:“现在还是圣诞节,你不打算给我一点节日祝福吗?” 科因没有转身,只是脚下稍微顿了顿:“如果我能早点回英国阻止这一切发生而不是一直蹲在北非畏畏缩缩直到确切消息砸到我头上来,那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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