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蹄声。牧羊少年阿依登像道褐色闪电掠过,杨晟的卡其色防风帽转眼成了羊群间的飞盘。 **削笛子的动作没停,走调的黑走马小调惊动了松枝间的松鼠,那团火红的毛球竟顺着老人膝盖爬上肩头。 正午阳光刺破雾霭,杨晟发现摄像头不见了。监视器显示屏里,驼鹿角绑着的机器正记录着神奇视角:白桦树冠在风中翻卷成金色漩涡,一支新削的笛子乘着落叶缓缓坠向湖面,像被天空放逐的月亮。 在可可托海的矿坑前,杨晟第一次明白地质学家的浪漫——他们把三号矿脉的赤铁矿称作“大地胭脂”。 “知道这抹红最后去哪了吗?”向导用靴尖踢着碎石,“全抹在克拉玛依抽油机的铁嘴巴上了。” 吐鲁番的葡萄沟里,晒得黝黑的维吾尔姑娘告诉摄制组:“我们这儿的情话是’我的甜能经得起四十度风干‘。” 杨晟的镜头追着这句话拍完了整季,直到某夜在库木塔格沙漠,他为了捕捉银河下的驼队擅自离队。 沙暴骤起,GPS信号碎成雪花点,他反而盘腿坐在沙丘上,嚼着酸倒牙的驼奶疙瘩想:昨晚《港岛记》 第三集那个航拍转场,滤镜浓得像阿勒泰的蜂蜜酸奶。 忽然有束光刺破沙幕。牧驼人江布尔值的马灯在风沙中晃成橘色光晕:“迷路的小马驹!”老人用冬不拉琴柄敲他头盔,“骆驼粪比北斗星靠谱,跟着金色粪球走!” 回到骆驼客的毡房,杨晟的宝贝摄像头被塞进暖炕烘烤。 陈导的咆哮震得铜壶里的奶茶泛起涟漪:“你他妈是制片人!要是被流沙吞了,我们是用无人机撒纸钱还是拿斯坦尼康当招魂幡?!” 缩在花毡角落的杨晟瞥见阿依登在导演背后做鬼脸,小孩用两根食指把嘴角扯到耳根,活像被风干的哈密瓜。 江布尔值突然用匕首柄敲响空奶罐:“都听着——”老人故意拉长声调,“好骆驼奶的酸味往西飘,那是天山的方向。馊了的往东飘,准是吹到哈密魔鬼城了。” 哄笑声中,杨晟的胃袋发出悠长鸣叫,比驼铃更响,比江布尔值的冬不拉琴弦更颤。阿依登趁机把烤馕塞进他怀里,馕坑的余温透过粗粝表面,像握着个小太阳。 晨曦的柔光逐渐透过厚重的驼毛帐篷,杨晟在砭骨的寒冷中缓缓睁开眼帘。他下意识去摸枕边的摄像头,却触到一片冰凉黏腻,镜头盖里盛着半凝固的酸奶,在低温中结出细密的冰晶。 监视器里是夜间自动拍摄的延时画面:银河与沙丘的曲线间,一队野骆驼正优雅地穿过他们昨夜的迷途。 后来江布尔值在杨晟背包缝了串骆驼铃:“下次迷路记得摇铃,沙漠的风会传话。” 十月的新疆已经染上金黄的秋意,杨晟跟着节目组返回了乌鲁木齐,最后的拍摄,他们将在这里完成。 陈导给他们放了两天假,让大家好好休整一下。 第95章 杨晟拖着行李走进乌鲁木齐酒店,镜子里的人影让他怔忡——那个皮肤皲裂、眼窝深陷的流浪汉,真的是半年前从北京出发的香港贵公子吗? 热水冲刷过身体,混着沙粒的血水在瓷砖上蜿蜒成河,杨晟洗漱完栽头便睡了,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这才缓过来。 朦胧中,帕米尔高原的春雪再次落进眼眶。那天在肖贡巴哈尔节的赛马祭台上,他咳出的血沫在雪地里绽成红梅。 塔吉克斯坦族少年**拽着他的衣领怒吼:“汉人兄弟,我们鹰族敬重不要命的勇士,但瞧不起找死的蠢货!” 可当镜头捕捉到枣红马踏碎冰溪的刹那,少年又第一个跳进刺骨雪水捞起坠落的他。 杨晟因严重高原反应从三米高的木架跌落,左臂尺骨裂痕在X光片上蜿蜒如昆仑山脉。 “你当拍纪录片是玩命?”随队医生包扎时斥责。 杨晟却盯着纱布渗出的血迹笑:“**大叔说,没被雪山打耳光的人拍不出真正的鹰。” 他后来在日记本写道:血渗进冻土时,我听见了喀喇昆仑的心跳。 七月的赛里木湖给了他更残酷的教训。为捕捉天鹅破壳瞬间,他在芦苇丛中连续潜伏52小时。 第四天淩晨,他像具尸体般浸在腐殖质沼泽中,直到高烧让眼前出现七彩光晕,哈萨克斯坦牧民用土法将他绑在马背上颠簸下山。 哈萨克斯坦姑娘塔玛夏的眼泪滴在他滚烫的额头:“摄像头比命重要吗?” 昏迷前最后的感知,是牧民们轮流用胸膛焐热的输液管,那些带着羊膻味的体温,比任何退烧药都滚烫。 咔嚓—— 葡萄沟晾房里的那声脆响至今在梦境回荡。48万的摄像头坠地瞬间,他扑出去的姿态像极了护崽的母兽。 后来在病床上,陈导红着眼眶骂:“你他妈当自己是防震海绵?”而他只是盯着石膏笑:“机器没事吧?”尾椎的隐痛现在成了最忠实的记事本,在阴雨天提醒着他那些差点永眠的素材。 最痛的记忆来自魔鬼城的夜晚。沙暴掀翻营地时,他跪在流沙里刨到指甲翻裂,指缝间的血珠被月光照得像散落的石榴籽。 柯尔克孜少年赛买提递来骆驼刺镊子时,他竟在呼啸的风中听清了那句:“风沙吃掉的画面,会从你眼睛里长出来。”后来在备用卡里发现的弹唱视频里,少年抱着热瓦普吟唱:“迷路的人啊,别数星星要数心跳。” 在零下30℃的慕士塔格冰洞,电池集体罢工,杨晟用体温唤醒最后一块电池,将摄像头绑在牦牛角上完成冰川移动延时拍摄。 杨晟不知道叶观澜当时收到损毁报告时,第一次在电话里失态:你他妈的把拍摄当行为艺术? 陈导当时都没敢出声,硬着头皮让叶观澜发泄了一通。 但杨晟当时写在日记本上的一句话是这样的:这里的美值得用骨头去丈量。字迹被冰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叶均昌对他和叶观澜的情感稳定性测试近乎残忍,比昆仑雪崩更锋利。入疆前收走杨晟的卫星电话,只允许每周通过专门线路通五分钟话,而那个人还不能是叶观澜。 第一次通话时,杨晟丝毫没有考虑打给了王晅,他兴奋描述白桦林的晨雾,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酒杯碰撞声。 “我在东京谈版权,长话短说。”盲音切断时的忙音,比塔克拉玛干的夜风更刺骨。 中秋夜在喀什老城,杨晟用三十个馕饼在百年茶馆换到三分钟通话机会。 信号断续中他喊:“今天拍了十二木卡姆老艺人的手,那些皱纹里…” 电话突然传来女声娇笑:“王总在洗澡。” 杨晟默默挂断,把剩下的馕饼分给附近的学校。 老茶馆主人赛力克递来热沙玛瓦,安慰他说:“孩子,茶水要喝到第三壶才回甘。 就像圣诞夜独库公路的暴雪中,那件莫名出现的奢侈保暖衣,最终让他明白:标着价码的温暖,终究暖不透冻僵的灵魂。 三月某日,某境外基金会通过层层关系居然找到了杨晟,许诺四个亿赞助换取反映一个文化冲突的镜头。 对方特助在喀什五星酒店摊开合约:“只要符合要求,这个数后面加个零。” 杨晟的摄像头突然转向落地窗,拍下对方错愕的脸:“您现在的位置,是艾提尕尔广场东侧300米。1949年,这里处决过煽动分裂的匪首。” 他抽出存储卡泡进奶茶:“卡里存着十三个民族的微笑,您买不起。” 塔城老风口的胡杨林下,兵团老人皲裂的手指抚过防风林。陈导要求改拍歌舞的呵斥声中,杨晟固执地将二十六分钟长镜头剪进成片。 审片时老人突然指着显示屏:“这棵树,是我和维吾尔兄弟一起种的。”皲裂的指尖与树皮摩擦的沙沙声,比任何配乐都震撼人心。 镜头微微颤抖,那是杨晟第一次在拍摄时落泪。 归程前夜,杨晟在乌鲁木齐暗房冲洗最后一批胶片。暗房里的红光像凝固的血,杨晟将最后一张相纸浸入显影液时,手腕不受控地颤抖。 药水腐蚀着指甲边缘的裂口,他却恍若未觉。三十二卷胶片记载的不仅是新疆,是那个骄矜的香港公子被戈壁风沙剔骨重塑的全过程。 他抚摸过相纸上维吾尔少女赠的艾德莱斯绸,布料经纬间还缠着吐鲁番葡萄藤的清香。 显影液里浮现的画面让他震颤:石河子棉花地里的自己腰上挂着尿素袋,里面装满了属于新疆的白玫瑰。 克拉玛依油田的星空下,自己与维吾尔维修工并肩躺在采油机阴影里。 魔鬼城岩洞中,哈萨克斯坦老人用血泡手指在岩壁描画。慕士塔格冰面上,柯尔克孜孩童用体温为他融化冻结的镜头盖…… 八卦城里的特克斯人的时间计量单位是一壶奶茶≈拍摄3个长镜头。坎儿井水折射率与艾德莱斯绸经纬密度相同。 全城76家商铺共用同一把馕铲,磨损弧度与太极坛台阶完美契合。真正的八卦不在街巷布局,而在老匠人布满裂纹却暗合卦象的掌心纹路。 他能通过沙粒摩擦声判断沙暴级别、尝一口马奶酒便知是否掺水、看见彩虹会本能计算色温值。 因为突发状况,原定拍摄赛里木湖冰融期的计画延迟。 他在湖畔帐篷里发高烧,塔玛夏用野薄荷给他刮痧。 “蓝冰要等西风舔过湖面七次才出现,”老牧人指着云图,“你们城里人的时间表比不过天鹅的翅膀。” 手机相册从自拍变成各族老人笑脸、随身携带的不再是信用卡而是十三把民族小刀,每把代表一个帮扶过的家庭赠予。 …… 首都机场T3航站楼的玻璃幕墙将暮色折射成碎片。叶观澜站在接机口,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自动门那端时,他的呼吸凝滞了。 驼色冲锋衣裹着的身躯像一株被风沙重塑的胡杨,右手小拇指因冻伤永久性蜷曲,却稳稳托着贴满胶布的摄像头。 机场大厅的人流如湍急的河水奔涌,他们却似河床底两块历经冲刷的卵石,在喧嚣中沉淀出静止的默契。 杨晟干裂的唇角缓缓扬起,皲裂的纹路里还嵌着塔克拉玛干的沙粒,却绽开比胡杨林更倔强的笑容。 叶观澜的瞳孔在航站楼惨白的灯光下收缩成针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男人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像在吞咽某种尖锐的痛楚,最终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的三个字带着血锈味。 “辛苦了。” 感受到那结实而温暖的怀抱紧紧包围着他,杨晟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早已模糊不清。他想要表达,不辛苦,我真的目睹了许多绝美的风景。 但那一刻,他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无论如何都无法发声,只有将叶观澜抱紧。 羊绒大衣裹住对方,叶观澜闻到了戈壁滩的味道——沙枣花的苦涩混着昆仑雪水的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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