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秀才家中宽裕,每隔三五日便会前来,」久久都没人回话,老鸨答道,「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可并非次次都在楼中过夜。邵夫人消息灵通,总会捎人来请他回府,也有几回自己到楼中闹过。」来闹的原因是桂香,这事若蔺先生不问,她自不会没事找事地供出。 「次次来,都是由这么多位姑娘伺候着?」再怎么看都只能用纵欲过度来形容了。 「不,」老鸨摇头,「本是邵秀才邀了两位朋友一同来楼中作画,但不知怎地就只有邵秀才来了,怕他生气,差了牡丹也一同去陪着,等到了深夜,他未有意思回府,便让姑娘们全都留下了。」 「嗯。」蔺春旅应着,表示了解。他来回步于七位姑娘前,打量了会,低声问道,「那夜,七位姑娘皆陪睡了?」 如此直接的问题,令得姑娘们直觉回避起来。 他扬笑,接着道:「这么问吧,那夜谁未陪睡?」那无音调高低的声音说来,并不猥亵。 姑娘们未答话。 「……那就是都有了?」他望进她们的眼,彷佛在确认,「嗯……」他在考虑要不要继续问细节。 「青楼姑娘陪睡,有何不妥?」发话的是牡丹,她本是百花楼红牌,众姐妹也将她看做大姐,此人如此问话,她自当站出来说话了。 「陪睡没有不妥,」蔺春旅浅笑而答,「但若七对一,又轮番上阵,那就大有不妥了。」笑意依然,半瞇的眼直勾勾睨着眼前的女人。 温婉的面容未有一丝畏惧,「蔺爷此话是何意思?」 「在下的意思是,邵秀才精尽人亡。」他淡道,彷若说的是天气。 众人一听,倒抽了口气。 「青楼寻欢,爷们付得出,咱姐妹便能伺候得服服贴贴,」牡丹柳眉一挑,道,「蔺爷该不会要说是我等将邵爷给杀了吧。」 蔺春旅静静与她对视,平凡的嘴角有抹慵懒的笑,「那是妳说的。」 牡丹瞪直了眼,抿起朱唇。 「总之,那就是邵秀才的死因。」他将视线移开。仵作先验,排除毒杀可能,县令再验,证实无内外伤,自己又覆验,是不会错。 「就算邵爷是因此死去好了,那与我姐妹何干?」牡丹不服,说道,「要怪,只能怪他自己的色欲,我等姐妹只当做是买卖,没有加害于他的理由。」 蔺春旅瞥了她一眼,「有理由妳等就肯承认加害于他?」 牡丹顿时语塞,不再言语。 他也不追究,转向众姑娘们,道:「邵家秀才流连温柔乡,嬷嬷当他是撒银子的大爷,有姑娘当他是恩客,有姑娘当他是冤大头,也有姑娘,当他是好情郎……」
慵懒的眼缓缓扫过姑娘们,她们一个个低下头来。他停在其中一人面前,「妳说是吗,桂香?」 桂香猛地抬头,见他微微瞇眼,正紧瞅着自己,心下一紧又低下头去。 蔺春旅心中有谱,接着道,「邵秀才与妳一夜定情,从此,妳便不愿接其它客,夜夜盼情郎来相会,日日盼他信守诺言,为妳赎身,娶妳过门。」 听在耳里,桂香回不了话,冰冷的手藏在衣袖中交握。 身后的姐妹们暗暗交换了眼神,这只怕是翠屏县人尽皆知的事,只不过…… 「妳殷殷期盼,」注意着众人的表情,他又接着道,「结果换来的是什么呢?」 桂香苍白的面上秀丽的五官凝着,浑身微微颤抖,彷佛耳边那冷淡而又残忍的话语再继续下去,她便会晕厥死去。 蔺春旅不是没发觉她的异状,却仍说着,用那毫无起伏的音调,「他带了友人一同前来,将妳与众人共享──」 「够了!」发话的是牡丹,她恼恨地瞪着他,要他闭上嘴,一手扶住站不稳的桂香,挽近身旁。「你说够了吧!」 「就快够了。」就在她语落的同时,他硬声回道。缓缓低头,唇边浮现浅浅笑意,放软语气道:「本是托付终身的情郎,竟是如此糟蹋自己……纵使自小生在青楼,看尽男人寻欢的嘴脸,一旦爱到了,又遭背叛,姑娘,妳不恨?不怨?不想挽回?不想报复?不想杀了他?」 桂香张口欲言,然而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依在牡丹怀中,不住发抖。牡丹一边拥她安抚着,咬牙道,「你──」 「我方才说的,可有漏了什么?」蔺春旅将视线由桂香转向了牡丹,平凡的眼中映出那双坚毅的眸子。 拥着怀中柔弱的身子,牡丹抿了抿唇,深吸了口气平复胸中怒火,「你没有说漏什么,可是你说错了一件事。」 「喔?」他懒声问。 招了潇潇前来,蔺春旅问的便是关于桂香与邵秀才之间之事,两人私订终身,桂香信以为真,不接客、成日只盼着会情郎自是弄得百花楼内无人不知,终究是惹恼了老鸨,怪她给楼中姐妹做了坏榜样。 邵秀才几次前来都约了友人,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日便弄得满城皆知了。满城皆知不打紧,人人只会笑这女人傻,妄想飞上枝头成凤凰,邵秀才放荡不羁,也不会在意,三五好友还会亏他的风流。 然而这事传进了邵夫人耳中,就难善了。 据蔺春旅猜想,邵夫人必来闹过多回,必也与邵秀才起了争执,她本是大家闺秀下嫁这穷书生,哪咽得下这口气,多半拿了此事当把柄威胁,控制了丈夫生计。挥霍如邵秀才忍不了几日,一方面想与妻子认错,一方面,怕是将过错全都怪到了桂香身上,才有了后来结集友人一同欺负她的事。 邵夫人是否来闹过,他能从潇潇那打听出来,其余的,邵秀才人死无对证,其想法如何,是无人能知了。 沉默良久,感觉怀中人稍能喘过气来,牡丹方道:「就算桂香再恨再怨,她都不会去杀邵爷……应当说,她那夜根本没机会下这个手,蔺先生方才没听嬷嬷点名吗?当夜服侍邵秀才,桂香根本不在其中。」 「精尽人亡这种手法,谁在、谁不在不是重点,」蔺春旅欣赏她的冷静,不似一般青楼女子,瞧,楼中女子逾三十,自头至尾,又有谁站出来说话了,就连老鸨都未多开口。他步至两人身前,「行房多少次才是。」 「呵!」牡丹轻笑出声,「你的意思是说,桂香有能耐能令我等姐妹为她杀了邵秀才?」 语落,在场之人议论纷纷起来。 桂香虽是自小生在青楼,长相清丽却不特别讨好,琴棋书画皆懂然无一精通,加上性子本不喜与人相争,眼见年岁相仿的姐妹都挂了红牌,她还是一般没没无名。若不是这回与邵秀才一事,恐怕再过十年她亦是如此。 这样的桂香,并非楼中姐妹巴结的对象,更遑论为她犯下杀人之罪了。 「她是没有这个能耐。」蔺春旅似是有些倦了如此一来一往的对话,开门见山道,「然,妳却有。」 怀中人一僵,牡丹连忙反驳,「你瞎扯!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邵秀才娶不娶谁与我何干?」 「他娶不娶谁与妳无关,」蔺春旅将视线锁住桂香苍白僵硬的脸,「他玩弄了谁,妳就无法坐视了。」 「胡扯!」牡丹再听不下去,转向了知县大人,诉道,「大人英明,您给牡丹评评理啊。」 知县从方才便不发一语,静观蔺大人是如何审案。早听闻其断狱妙招,套犯人话的花招更是令人拍案叫绝,今日一见,实与所闻大相径庭。 青楼女子,欢场生存,只有勾心斗角,以保全自身、以一步登天,哪有替人杀人此种自己得不到好处又自毁前途的道理? 镜潭监国,不过尔尔。 「蔺先生,」抚了抚官袍一角,知县开了口,「你且先退吧,剩下的,交给本县处理罢。」 「那就交给大人了。」那讨人厌的笑挂在他嘴边,扬得老高,一双平凡的眸子还瞅着桂香不放。 而回避了多时的眼,此刻,竟是一眨也不眨地回望着眼前的男子。 本是环在牡丹腰间的手,缓缓松开…… 她只见到那笑是冲着自己来,不是在笑她痴傻,那笑中眸中有种歉意。 这一刻,夕阳西下,余晖从窗中洒进。 照在远方邵郎的遗体上,是温暖的颜色。 她无心的眼绕了一圈,又回到男子身上,还弄不清那歉意从何而来,男子已转身,与他身后三人,一同离去了。 百花楼,该是入了夜就热闹起来。 然而,这些天来,日落西山后,却是冷清。 「大人……」回到大人房中,一桌四人各据一角,谁也没发话。忍了许久,辩叔轻唤,打破了沉默,「这真是我见过您审过最烂的案子。」 闻言,晏白河与喜鹊对看了一眼,却谁也没多接话。 不按大燕律例于公堂审案,反倒草率地在青楼审了起来,就算有师爷录案,就算凶手坦承行凶,其上了公堂还是能翻供的。偏偏,他又故意在此逼凶手说真话……真不似平时算计周全如他会做的事。 「我倒觉得,」蔺春旅一点不在意那三人说出来与没说出来的奚落,给自己倒了杯茶,「是审得最好的一回哪。」 「……您的意思是,这场杀人案中没人会再丢命,皆大欢喜?」语气中的嘲弄毫不掩饰。辩叔从大人手中接过了他正要放下的茶壶,也为自己添了茶。「若想要这种结果,大人往后也都不必出面审案,岂不多此一举?」想今日最大的收获,便是在众人前丢脸。 「我也不想出面的,」辩叔爱与他闲扯,他也正在兴头上,奉陪到底,「可断狱之于我好比趋奉之于你,是种天性,此生难改也。」言下之意,讼案判决本只是他随心所至,与伸张正义无关。 辩叔咬了咬牙,才想再说,喜鹊却正色抢道,阻止了两人无谓的争论。「小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今日你虽揪出了真凶,却抓不了她啊。」她想起第一回见他,是在洛棠井牢,一番对话,心想自己怎么会遇上个杀千刀的,拿莠伯来威胁自己,后来方知他早有安排……由此可见小春贱的只是张嘴。 今儿个他却是在众人面前直揭那桂香的痛处,此时此地拿其与邵秀才的关系出来做文章,以逼真凶现形,无疑是在她伤口上洒盐。 先是被背叛,而后死了情郎,现下又得怀疑好姐妹为自己杀人……小春于心何忍? 她会有如此质问,想是对自己尚抱着一份期盼,盼他与她所想的官不同。蔺春旅想了想,平声道:「小喜鹊儿,且让我问妳,若天下所有的不平都能在公堂上获得平反,今日的妳,会是裹毒糖衣吗?」他想起了萧惜玉,那悔与不悔交错煎熬的年轻脸庞……小喜鹊儿,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这问题她……她从未细想。 她未曾想求助公门,许是因桑门庶家多有在朝为官,而古有云官官相卫。也许是她心里明白,桑门一夕风云变色,庶家江湖坐大,无凭无据,她独身一人,空口指认亦成不了气候…… 小小的脸蛋垂了垂,转回时嗫声唤,「小春……」 晏白河在一旁看得清楚,辩叔出言相讥,恼的自始至终只是丢脸,「大人,为何无法定那牡丹之罪?」 啜了口茶,蔺春旅抚抚下巴,忽而笑道:「你等还真信任我所言,我说她是凶手,在场之人可没一个信的。」知县、师爷、老鸨鄙夷的目光,他还记忆犹新。 辩叔、喜鹊皆道出不满,白河不说,他却明白他绝非理解自己才做此反应,眼前三人各自恼他,然对他于案情的推敲所得不疑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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