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郎坐在神的脚下,心中却无一丝信仰。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呢……” 他抹了抹眼睛,手上有点湿。 他哭了。 他曾经多么小心翼翼地与他人保持着礼貌并疏离的距离,用这副还算不错的皮囊笑出精致完美的花来。 他无比冷漠地把自己与整个世界割裂。 他也算是个无聊透顶的家伙,曾经戏精上身,中二无比地哭过,懦弱崩溃地哭过,楚楚可怜地哭过。 可那也只不过是泪腺分泌出来的无色透明含盐溶液罢了。 这次眼睛却真的进了沙子。 沈怜站在玻璃箱子里,郑清站在玻璃箱子外,他们看似生活在同一片天地,然而也仅仅是看似。 郑清的世界是彩色的,有声,有光,有温度。 沈怜的世界是灰黑的,冰冷,无声,像一出没有悲喜的默剧。 然而这次眼睛却真的进了沙子。 人非草木,就算草木也有本心;人非山石,就算青山也为雪白头。 他欠他的太多了。 沈怜靠坐在那里,听着耳边循环播放的幻听。 “嘀――应到玩家三人,实到玩家二人――” “三人……二人……” “嘀……二人……” 祠堂里门窗紧闭,里面的人便不知昼夜。刚开始时沈怜还能在偶尔清醒时依靠饥饿程度来判断时间,再到后来饿得有了饱腹感,便连清醒思考的力气都没了。 他的姿势也早就从坐变成了卧,身体出汗越来越多。 脱水,手脚痉挛,四肢开始浮肿,开始慢慢陷入昏迷。 他中途竟被人摇醒了一次,不过也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真实与虚幻了。 摇醒他的是个姑娘,那姑娘眉如翠羽,肌如白雪,一脸的焦急。 “小相公……小相公你怎么不吃东西呢!郑清死了你还想为他殉情不成!” 他似乎迷迷糊糊听到了这些话,又似乎没有听到。 这个姑娘是谁?郑清又是谁?郑清……是我喜欢的姑娘吗? 他又浑浑噩噩地晕了过去。 姑娘看他又晕了过去,叹了口气,也准备消失了,只不过在消失之前让这祠堂发出了一声炸响,心里想着自己这也算是积了阴德。 这声炸响惊动了神婆,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祠堂门口。 当黑衣的婆子们打开祠堂的门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久违的阳光透进祠堂,一道金色的光刚好从众人眼前越过,照到了神像前的最中央的蒲团上。 瘦得脱了形的少年蜷缩地卧在上面,紧闭着双眼,眼睫像是秋日里枯叶上的濒死的蝴蝶。 仁爱的神明微微低眉,眼里满是慈悲。 他面前的香案上还点着蜡烛,贡品还在,三牲四果纹丝未动。
或许在晕倒之前,他是跪在蒲团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就想起太宰治的那句话了――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正月里有人送了我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作为新年礼物。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那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第42章 陶渊明(七) 神婆看着躺在床上的傻子少年。 这少年刚刚悠悠转醒,不知今夕是何夕。 “香案上有瓜果点心,为什么不吃呢?”神婆问。 其实他们都没想到差点会闹出人命,饿死这个小傻子。毕竟以前关进祠堂里的人都知道香案上的贡品足以果腹。 床上的少年有些迷茫。 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故意不吃那些东西的,可能在此之前,他就有了死志。 然而镌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让他露出了一个纯真的笑,他仿佛是听到另一个阴险的自己在说:“那是给神仙爷爷的,我怎么能吃呢?” “每个人面对神仙爷爷,都得恭恭敬敬的。” 神婆摸了摸他的脑袋,露出了一个笑:“那这几天你在祠堂里都干什么呢?” “跪在那里叩拜神仙爷爷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睡着了。” 神婆满意地点点头,问道:“那除此之外呢?” 他低头思考,有些不确定地说:“我好像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姑娘……” 神婆眼里有一丝意外,她给少年整好了被子,道:“赵三郎,你好好休息。” 少年却反驳道:“那个姑娘说我叫沈怜。” 神婆愣了愣,便顺着他的话道:“好,沈怜,你好好休息。” 她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倒不知道该说这傻子是痴儿还是赤子了。 门内的少年也呆呆的 “我……叫沈怜吗?” 那个姑娘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像是天上的神仙一样,她说他叫沈怜,一个叫郑清的人死了,他想为那个他不知道不认识的郑清殉情。 他揉了揉太阳穴。 郑清是谁?好生烦恼。 唔,管他呢。 神婆是这里唯一识字的人。 到了晚上,她拿着神典默诵,却不想那个傻子少年站在她身后,疑惑地歪了歪头,道:“远古时期的神明保护幼童吗?那神仙爷爷是不是也在保护我啊?” 神婆惊异地看着他。 “你怎么能识得这些字?” 少年理所当然道:“不是每个人都能识得吗?” 神婆的表情有了波动,她把神典翻到另一页让少年认,少年一字一句地读下去,竟然还加上了自己的理解,有模有样的。 “神仙爷爷是昊天上帝,祭祀给他的牺牲是不能动的。” “神仙爷爷佑信徒所在之地五风十雨,风调雨顺。神仙爷爷佑信徒安康喜乐。” “他还能变成人面蛇身的样子,好厉害……” 神婆抓住他的手,激动道:“你真的在祠堂见到了一个姑娘?” “对呀,可美了,就像画出来的一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像画里的花变成的神仙。” 神婆抱着神典,直接冲出了屋门。 族老看着面前状若癫狂的神婆,皱眉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神婆只是一个劲的说:“这不是傻子,这是天赐,这是天赐啊!” 待她终于冷静下来说了前因后果,族老也激动不已,只是两人激动完了,才想起这位“天赐”的娘亲还受着刑。 神婆此时的表情又变得高高在上了起来:“那女人可不是扫把星吗?生出来的儿子不光缺胳膊少腿还是傻子。” 族老的表情也不太好:“那片池子沉了多少女人的尸骨了?安康的后代越来越少,这是神明在惩罚我们吗?” 神婆闭着眼睛,又做出了一个祭天的手势:“所以,赵家三郎是天赐。这孩子也不会怨恨,他好像在祠堂里忘记了许多前尘往事。” 族老欣慰地点点头。 第二日神婆温柔地牵着赵家的傻子走在小路上,着实惊煞了许多田地里的村民。 他们穿过桃林,来到了那个池塘。 她指着池塘中央木船上的那坨不成人形的东西问少年:“认识船上的扫把星吗?”神婆的眼神无比深意。 少年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要叫她扫把星呢?” 神婆道:“因为她不敬神明,惹了雷霆之怒,神明把果报在了她的后代上。” “你认为这样惩罚她对吗?她现在还没断气,如果你认为不对,我们就放了她,她就能活下去。” 少年依然没有信仰,但他知道他此时应该讨好的是谁,他听见自己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注) 他的脑子里自然而然地蹦出了这句话,仿佛在哪儿听过似的。 他却忘记了,这句话本来是一个以笔为刀的人的讽刺。 “这个不敬神明的女人曾经还诅咒过你呢,”神婆道,“‘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 “这个村子的桃花也快落了,桃飘李飞之时,却是她的埋骨时吧。”他轻声细语。 “怎么会呢,渎神之人无埋骨之地,只能沉入池底喂鱼。” 少年受教地点点头。 于是本该有机会活下去的女人慢慢腐烂,变成了爬满了各种虫子和蛆的一摊烂肉,喂肥了池子里的鳜鱼。 在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好时节里,村里的人把带毛的祭品,一只公鸡和一头猪埋入地下,把用来祭祀的吉玉珪埋在地下,他们不用精米,吃着未经烹煮的生肉,搭好了高高的祭坛。 赵家的三郎经过神使赐名,正式更名为“沈怜”,抛弃了痴傻的过去,成为神婆的弟子,这个村子下一任的“巫”。 他穿着用金线绣满了先民图腾的黑色祭服,大裘、玄衣与纁配套。青黑黄赤象征天与地的色彩,上衣绘了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华章花纹,下裳绣了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花纹,这件花费了全村女人整整一个月的刺绣时间的无比繁复的祭服,证明了他不同以往的身份。(注) 他庄重地、虔诚地一步一步地登上祭坛,祭祖、祭天、祭神。 黑袍的婆子们站在一旁,齐齐用低哑的声音道:“跪――” 沈怜弯下膝盖,三跪九叩。 村民们随着他跪下,虔诚地闭着眼睛祷告。 神婆的头上依然插着五颜六色的羽毛,脸上抹着乱七八糟的油彩,哼着咿咿呀呀的怪调子,把不知名的水往沈怜身上浇。 氤氤氲氲的香火缭绕中,沈怜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点什么。 他拜着神,想起了那个他半梦半醒之间见过的“神使”,她说他叫沈怜,并且提到了一个叫郑清的人。 “叩首――再叩首――”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那个已经喂了鱼的妇人诡异的微笑与曼妙的歌声…… “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 埋谁的骨……埋谁的骨? “叩首――再叩首――” “起――” 他站起来,睥睨着祭台下村民们虔诚的模样。 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姑娘懒洋洋的声音。 “唔,真是无聊透顶,你说是不是,小相公?” 刚刚站起来村民们就看到了少年身后突然出现的神使。 这是村子里第一个请来神使的巫! 村民们纳头就拜,原本站在两边的族老与黑袍婆子们跪倒在地,热泪盈眶。 神婆已经把额头扣出了血。 “神佑此村安康……” “神佑此村安康……” 却不料他们听到了那个神使面无表情地问那个祭台上的少年:“小相公又为何不拜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相公风姿特秀,依然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他本想跪下去,却站直了身体,听到另一个自己说:“你不是神,我又为何拜你?” 更何况,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让自己跪了的人结局都不怎么好。这个姑娘,似乎知道他的过去。 祭台下的村民却抖若筛糠,恨不得冲上去把小相公不合时宜的高傲的脑袋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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