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莞尔一笑,道:“你们确实是虔诚的,神自然知晓,只是本该全身心侍奉神的人却并不算认真忠诚,神自然震怒,把果降给你们。” 所有人都是一愣。 “怒火易起却难灭,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后这几句话缥缥缈缈,待村民们抬头,哪里还有神使的影子? 村民又对着青天白日拜,拜完后面面相觑,琢磨着神使的那些话。 沈怜起身,对着他们温柔一笑,道:“我该回去了,婆婆还在睡觉呢。” 村民们就呆呆看着他走远。 直到今年第五个女人被黑衣的婆子们架上木船,村民们终于彻底愤怒了。 他们截下木船,把衣饰庄重严肃的神婆团团围住。 侥幸逃过一劫的女人嚎啕大哭,还不忘在哭累了打着嗝的间隙恶毒地瞥一眼神婆。 神婆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已经到了鹤发鸡皮的年纪,走一步都得喘三口气,自然没有半分反抗的力气,便被愤怒的村民们钉上了那个破旧的木船。 沈怜穿着他第一次祭神、第一次拜神婆为师的祭服,一步一步庄重地走来。 黑底金线,神秘美丽。 他凑近这个老妪,露出一个完美的笑,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问:“如果当年我吃了桌上的贡果,婆婆会怎么办呢?” 神婆看见他走过来时,就什么也明白了。 她也咧出了一个笑,有些阴森,又理所当然得很:“我会判你渎神,把你像你娘一样沉下去。” “渎神之人无埋骨之地,只能沉入池底喂鱼,”沈怜顿了顿,“这是当年在我娘亲变成的烂肉前,您教我的。” 他把木船推入水中。 族老们和村民们围在一边。 这个女人在本该跪在神像前的时候午睡,不敬神明,是为渎神,神把果报在她的身上,连累了全村人。 该杀。 他们围成一个完美的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细数着神婆的罪行。 就连早八百年面前没穿好祭服――祭服上有一点线头的事,都被拿出来细细说道。 桃花流水,李花尽白,这个场景和多年前的一幕无比相似,仿佛一个轮回。 施刑人变成了受刑人,小小的少年也长大,竟然穿上了黑袍。 只是这次没有人唱歌了。 “桃飘李飞无觅处,花落人亡埋骨时。” 埋的是谁的骨? 谁知道呢?愚民好愚。 神婆也变成了桃花和乳酪。 没有人知道她被钉在木船上时有没有后悔。 鳜鱼又肥了一圈。 池塘的景致依然美好,到了夏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老族长也在菡萏为莲,芰荷制为衣裳的时节驾鹤西去,村子里彻底群龙无首,透着一股萧瑟的气息。 沈怜扑在老族长的遗体上,哭得肝肠寸断,竟然在大悲大恸之后晕厥了过去,悲伤到仿佛那个闭上眼睛的老人是他的亲爷爷。 停灵七天,沈怜披麻戴孝地守着棺材,一步不敢远离。 下葬之后,更是素衣斋戒,再不动一点荤腥。 村里人无一个不唏嘘赞叹,赞他们的巫忠厚纯孝,不枉老族长的教导,也不枉他们平日里的尊敬。 在这样的氛围下,沈怜有意识地慢慢减少拜神的时间,潜移默化,开始拿着药箱救人病痛,竟然又收获了一些拥趸。 毕竟他做足了姿态,该高的时候像天上的月亮天上的云,该低的时候低到泥里,俯首甘为孺子牛,毫不含糊。 姿态做好了,小恩小惠,再造父母。 他竟然打败了老族长的儿子,成为了下一任族长。 这下神权、族权、夫权这三样,他年纪轻轻,就独独占了两样。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的村子里,春风得意。 神使捂住他的眼睛笑。 他也只好拂开她的手,跟着无奈地笑。 “小相公,天要旱。” “谁告诉你的?” “旱魃啊。” “严重吗?” 姑娘坐在桌子上摇了摇头,耷拉着腿道:“不严重,也就是几个月光景。” 沈怜便向她认真道谢,又故作惋惜地嗟叹道:“你这个神使也就能做几个月光景了。” “小相公该怎么谢我?又该怎么补偿我?”姑娘丹唇逐笑,媚眼如丝。 沈怜便放下手中的笔,捏住她的下巴,认真道:“那么现在能先谈一谈郑清的事了吗?” 姑娘嗔怒一声:“我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话毕她又消失不见。 郑清啊……到底怎么死的…… 沈怜趴在桌上,又起起那朵芍药了。 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本来应该属于这个时节的绿槐高柳,也被中天的日头吓得隐去了。 如此亢旱,若再碰上秋日早霜,恐怕田种所收,十不存一二。 熏风热浪滚滚而来,那方小池的水面似乎下降了不少。 村民们的心随着正午的太阳越来越焦,一齐涌进祠堂求神明落雨。 然而这次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们把头磕在地面上,期待神明的垂青。 然而神又为何怜你? 一日复一日,神明依然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的信徒,看他们焦心挣扎,无动于衷。 祂是仁慈的,毕竟万物为刍狗,祂不曾偏爱谁。 井里的水也慢慢干涸起来,再这样下去,它会变成这个村子里的第一口枯井。 村民们依然聚在祠堂,把带血的额头磕得“咚咚”响。 然而这大旱了这么多天,滴雨未下,连他们自己都知道这可能是又一次的徒劳无功。 他们的巫庄重地跪在那里,原本光洁的额头被磕得血肉模糊,像是一尊雕像,默默不语。 当他磕下最后一个头,不支晕倒之时,一道柔和的光渐渐出现。 神使说,伟大的神明想要一对童男童女。
第45章 陶渊明(十) 不就是童男童女吗?给! 跟全村人的生计相比, 两个孩子算什么! 然而……应该祭祀哪家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他们围在昏迷的巫的床前, 一个盯着一个, 眼神意味不明。 毕竟,这个村子正常的后代, 本来就越来越少了…… 一个男人看着包着头巾的女人,试探着开口:“张家的……” 女人瞪他一眼, 低下头。 “阴家的……” 没人回话。 气氛开始诡异地沉默起来。 直到这些村民们彻底失控。 “凭什么是我家的孩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我容易么!” “那又为什么是我家的孩子!凭什么让我家的孩子去祭神!” 就连空气都仿佛随着这些人的争吵升了温。 沈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脑袋喝道:“别吵了!” 简直就像三千只鸭子在聒噪。 争吵声戛然而止, 村民们都愣了一下,止住了话头,一齐看着沈怜。 沈怜沉默地看着他们。 村民们也沉默。 所有人都站在巫的床前,不说话。 沈怜张了张嘴,仿佛说出这句话耗尽他了全部的力气:“抽签吧。” 他说着, 一滴泪直愣愣地从眼睛里掉出来。 所有的村民继续静默。 他们静默地离开了这间屋子,脚步节奏很慢, 脚步声很重。 神使出现在沈怜的背后, 拿出一方绣着桃花的手帕, 帮他拭去了那滴泪。 “矫情。”沈怜回头白了她一眼。 神使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你不矫情。” 你最矫情。 沈怜在窗前远眺, 像个高阁怨妇一般幽怨:“你说,我这是图什么呢?” 窗边的小西红柿死去了, 佛手没了水枯了叶子依然攀着矮墙往上爬,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在梦里见过。 神使也学着他的姿势站在窗前, 摆出一个幽怨的姿势:“我怎么知道你图什么。” 沈怜夺过神使的手帕,悲凄道:“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只黑狗咬到喉咙了,越来越想一了百了了。” 神使再把手帕抢回来,啜泣道:“你还是没忘记郑清那个妖精!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天,就算你是块石头也能把你捂热了,可你还是忘不了他!他有什么好!你对得起我吗!我也喜欢你啊……”
“你竟然还想着为他殉情!”她一把抱住了沈怜的腰,把脸埋在沈怜的肩膀上。 沈怜揽着她,与她的眼睛对视,把花心渣男演得淋漓尽致:“沧海巫山,宝贝儿,别生气,你应该明白,活人是永远斗不过死人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吼道:“我也是死人!” 于是沈怜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像是正在掩饰自己得意的狐狸:“好的,宝贝儿,现在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郑清又是谁?是怎么死的吗?” 她的哭声突然停止,仿佛被人捏到了喉咙。 然后她嫣然一笑,配上她还哭得通红的眼睛,当真是我见犹怜,迷了人的眼儿。 然后那笑容渐渐变了味道,变得有几分嗜血,更危险也更诱惑。 “小相公,当然是我心悦你,你心悦他,我便杀了他呀……” 沈怜的怀里突然一空。 他又倒在床上,琢磨着这女人前前后后的表情和语气。 哪些话该信,哪些话不该信? 黑狗还在扼着他的喉咙。 祭神的仪式在某一个早上举行。 金色的太阳还未出来,天还算清凉。池边的桑树趁着这个时候抖了抖叶子,庆祝好久没有出现的晨露的到来。 是个好兆头,村民们想。 男童和女童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们穿上了红色的新衣服,脸上涂了红扑扑的胭脂,脖子上还挂了银质的长命锁。 沈怜穿着黑袍,给神明上香。 村民们齐齐跪下,唱着祖先留下来的祈雨的歌。 “天地聋,日月瞽, 人间亢旱不为雨。山河憔悴草木枯, 天上快活人诉苦。待神骑鹤下扶桑, 叱起倦龙与一斧。奎星以下亢阳神, 缚以铁札送酆府。驱雷公, 役雷电,须叟天地间, 风云自吞吐。*火老将擅神武, 一滴天上金瓶水,满空飞线若机杼。 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 有人饶舌告人主,未几寻问行雨仙, 人在长江一声橹……” 两个孩子还小,他们懵懵懂懂地被带到凿了洞的木船上,看着木船被推下水池。直到木船带着他们沉下池底的时候,他们还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长命锁当然也被沉下去了。 水面上似乎咕嘟嘟冒起了几个泡泡。 沈怜是知道他们的感受的。 他溺过水,经历过濒死的感觉,沉在水底睁开眼睛,会看到缠绕的水草和水里的杂质,四周是静谧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水呛入喉咙,灌进肺里,窒息感会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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