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别人的话语送入耳中不再是无意义的字句,而是汇聚成一道漆黑的洪流,引领着周辅深回到那天接到江燃求救信号的晚上。 无论怎么将油门踩到底也跑不完的高速公路,还有眼睁睁看着监控画面时的无能为力。 死亡是那么令人感到绝望、愤怒,直到那一刻,周辅深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在充斥着文明的社会里他是高高在上的特权阶级,将规则和人心玩弄在股掌之间,轻而易举便能办到自己想做的一切。 可一旦脱离那个世界,他精通的游戏规则就不管用了,只能任由几个生活在底层夹缝里肮脏龌龊的老鼠伤害他的爱人,甚至更糟糕的是,若想要战胜对方,他也只能拉低自己一样去付诸暴力,最后的结果是导致自己深陷囹圄。 没错,对于眼下四面楚歌的局面他早有预料,可如果是为了将江燃从死亡边缘带回来,那么这一切都值得。 在这个短暂的瞬间,周辅深心底某处那微弱的共情能力被触动了,可很快他就又想起要将他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的人就是江燃。 这个在他为之沾满污血、豁出所有后唯一想赢得的奖品,却对他避之不及。 周辅深克制自己不去回想那些话,可却仍旧难逃折磨——江燃也许不再爱他了,人一旦不再爱,那么面对怎样的付出都会视若无睹,周辅深是明白的。 但这个事实简直就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般叫他不愿面对,如鲠在喉,僵硬良久后,他木着脸对周成业道:“我不会谈论没有发生的事。” 气氛再度沉寂下来,见他又恢复成油盐不进的姿态,周成业恍惚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语无伦次道:“这、这不是你第一次这么干是不是?” 周辅深没有回答。 周成业接着道:“大约二十年前,我和你妈吵得最厉害的那次……当时是四月份刚开春,她之前被误锁在阳台上一晚上,直到早晨阿姨来了才被放出来,在医院打点滴的时候她一直吵着说是你干的,我当时以为她是发烧说胡话,但等过几天她清醒了之后又旧事重提,非要我把你送走,我觉得她不可理喻才跟她吵起来……那时候,她其实说得都是真的是不是?……周辅深,回答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周辅深漠然道。 “………”周成业看着他,腿脚忽然有些支撑不住身躯,好在扶住了墙才没有倒下来,他缓了缓又哀切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哪怕只有一句?” 周辅深垂下眼一言不发。 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周成业重重倒了几口气,没再追问什么,只是后退了两步,想要离开。 “你会去报警吗。”在他转身前,周辅深猝然发问。 周成业顿住脚步,回头仔细端详着那张脸,在那熟悉的眉梢眼角当中,他能看出对方只关心这一个问题。 “我不会。”他缓缓道:“……即使你已经没办法得到拯救,我也不会让人把你抓进监狱,因为我是你父亲。” …… 第二天清晨。 从躺椅上翻坐起来,周成业戴上眼镜看了看表,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凌晨几点睡过去的了。 昨夜回到房间后他一整晚都在查找各家精神病院的资料,再打电话给助理让他准备好各种手续——其实本来他是会用更多时间来找寻一个各方面条件合适的医院的,但经过煤气泄漏这一遭,让他深刻意识到,将周辅深送进去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了。 叹了口气,叫司机备好车,周成业起身洗漱,他早就做好了周辅深待会儿可能会激烈抗拒的准备,因此特地叫了几个保镖过来,可却不想刚走下楼,他就发现对方已经候在客厅整装待发。 只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周辅深这次并没有西装革履、脊背挺拔,而仅是十分简单地穿了一身黑色休闲运动服,双手揣着兜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甚至连发型也没有打理,就是早上睡醒后任由发丝碎乱柔顺地垂下来的样子,致使他看起来竟然没有从前半分上流社会的精英感,倒是像个一贯懒散逃课成瘾的大学生。 周成业瞧得蹙眉,想质问他这是破罐破摔了吗?但随即又想到他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儿子,从前周辅深那些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模样都是做给他、做给社会看的也尚未可知。 “都准备好了就出发吧。”周成业看他转瞬便痛快地站起来,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开口道:“你知道今天我们要去哪吧?” “知道。”周辅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望着那抹背影神色复杂,周成业跟了出去,外面的空气有雨后独特的潮湿味道,天空也呈现出一种被洗过的蔚蓝,更衬得偌大的庭院更加空旷,而周辅深此刻正孤零零地站在敞开的车门前,把为他开门的司机盯得头皮发麻。 “怎么了?”周成业以为他临到了又反悔,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周辅深突然道:“这场面够冷清的。” 他笑了下:“都避我如蛇蝎吗?也是。” 周成业心底的不适又更重了些,相比江燃,他基本没怎么听过周辅深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话的模样,可他这会儿也没有开口斥责,毕竟比起周辅深那份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残忍,这些素养上的缺失简直就是无关痛痒的小毛病。 “我没有告诉你爷爷。”顿了顿,周成业向他沉声解释道:“住精神病院即使是放到现在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你爷爷他们老一辈思想保守更是不可能接受这个,更何况这种事知道的人多了……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以后要是有人问起,我也只会说是送你去国外避风头了。” 周成业说完就等着他再刺两句,可周辅深这次却没再说什么,讽刺一笑就钻进了车厢,周成业见状也坐上副驾驶,车子缓缓发动驶出庭院,在后视镜中,周成业观察到周辅深一直注视着窗外,就像在找寻着什么。 “江燃不会来的。”周成业断了他的念想:“我去看望他时就问过医生,他有轻微的PTSD症状,住院时就一直整宿整宿的做噩梦,一开始甚至连你的名字都听不得,跟我要求让你住进精神病院也是为了图个晚上睡得安心。” 周辅深没有答话,脖颈上绽出的青筋却格外明显,隔了良久才道:“我没有指望他来。” 话落似乎是怕人提出质疑般,他又兀自强调了一遍,然后冷硬道:“既然让我呆在里面是他的愿望,那我就满足他。被人当作避之不及的疯子还执迷不悟地抱有期望,我总不至于自甘下贱到那种程度。” 他每个词句都仿佛是牙缝中挤出来的,周成业听得觉着瘆人,回头一看,周辅深眼眶通红,满脸都是泪水。 …… 某私立医院。 病床前,齐烨的父母正围着刚醒过来不久的老爷子嘘寒问暖,唯独齐烨凑不到跟前去,不自在地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这也不怪他,齐老爷子为人严肃古板,不大看得上齐烨长大后那套飞鹰走狗的把戏,每次见面都是一通恨铁不成钢的教训,时间长了,齐烨也不再敢向小时候那样随意上前说笑了,可谁知这畏首畏尾的样子倒更在老爷子那里讨不了好,因此爷孙俩变这么逐渐生分下来。 尤其是最近,齐烨生意上出了大亏损,平常就更是垂头丧气地没点出息,更招老爷子厌烦。 可齐烨也没办法,上次他们几个为什么拉着裴菡去跟周辅深道歉,就是因为被周辅深坑了一把,忙活了大半年的生意就这么泡汤了。 更别提这两天市场更是出现了大变动,差点把他囫囵整个地吞进去,还好他爸及时填补上空缺把他捞了出来,并且勒令他不许再碰投资这行,以后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读读书相相亲,等于完全否定了他这个人的价值,搞得齐烨更是郁闷,连裴菡上门跟他哭诉自己被网暴也无心搭理,因为只要看见裴菡,他就会想起自己被周辅深坑进去的那十几个亿。
但每天忙于大事业的齐烨父母是留意不到他这些细枝末节的,这会儿见老爷子咳嗽了,齐母便马上使唤旁边发呆的齐烨道:“寻思什么呢?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还不快给你爷爷倒水。” “呃,好……好!”齐烨原地转了一圈,刚要问水壶在哪,那边老爷子就缓过气来挥手中气十足道:“行了!别折腾了!也不是什么大病,让你们给我围得都透不过气了,都出去吧!这有老婆子在这陪我就行了。” 齐父闻言犹豫了下,但想到公司还有一堆事等着,边道:“行吧,那爸你好好休息,有事再叫我们。” 说着便站起身,齐烨立马跟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说了两句吉祥话,就赶紧退了出去。 病房顿时就剩下齐老爷子和他老伴两个人,齐老爷子这才对旁边削着苹果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的老伴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老大他们在的时候你就一直闷着头不说话,谁又惹你了?” “……没人惹我,就是……唉!”老太太本来不打算说,毕竟这么多年真是次次都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久而久之老太太几乎都已经要放弃了,但这次她是真的觉得很像,而且越琢磨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于是再三犹豫后,便道:“欸,你说有没有可能……咱薇薇还活着,而且已经成家,孩子都跟小烨一般大了……”
第102章 听老太太提起这个,齐老爷子的面色瞬间便黯然下来。 薇薇是他们四十多年前走失的小女儿,当时齐家本家遭逢变故,即便仅是旁系的齐老爷子也难逃连累,因此只能放弃当时已经小有所成的事业,连夜带着妻子和两个还年幼的子女坐上火车,前往北上寻亲庇护,可谁想途中碰上返乡人潮,一个不察,才五岁的小女儿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这对齐老爷子夫妇二人来说自然是无法接受的晴天霹雳,所以他们立马放弃了搭乘北上的火车,在当地一找就是三年,直到耗空了积蓄流光了眼泪才不得已离开。 而等齐老爷子东山再起,成为商界巨头,随便吩咐一声下面就有人跑断腿时,却已经是十多年后,早就过了找人的黄金时期,仅凭他们手里一张泛黄发旧的照片,想找到早已不知出落成何模样的女儿无异于大海捞针。 于是这么多年,每每抱着希望最后又失望地反复折磨下来,齐老爷子夫妇最后已经不敢再提起小女儿齐薇薇了,这成了他们心头永远愈合不了的疤痕。 想到这些,齐老爷子就心里难受得紧,反射性地想去掏根烟点上,但随即又想起这里是医院,便对老伴无奈道:“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又突然开始琢磨这个?” “不是我突然瞎琢磨,是我亲眼看见了,前两天!就在这医院里头!”老太太强调,然后露出回忆的神色:“说来也怪,那时候我本来在床边守着你呢,结果突然间就想出来透透气,然后刚走出去,我就一眼瞧见了院里站着两个年轻人,真的,当时我就愣住了,里面其中一个长得真跟咱老大二三十岁那会儿一模一样,还有旁边那个穿病号服的,虽然是个男孩,但那双眼睛,跟我年轻时真的很像,我总觉得要是咱薇薇长大了,说不准也是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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