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含糊,但乔释谦却听明白了。必定是那男人不肯承认这孩子是他的,才让她如此绝望。 “我相信你有。” 她放开手,错愕地看着他,随即垂下脸,眼里隐隐浮现泪光。 “我忘不了……”她喃喃低语:“当我认知到一条生命未经允许,就这样奇妙地、眷恋地攀附在我身体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母性。总之,他是那么强烈地驱使我第一次想抗拒命运;可惜,偏偏老天爷……”她拭去泪,忍着痛苦回忆道。 听到这些话,乔释谦突然觉得她很了不起。那小小的肩膀,背负着多少出人意料的勇气和艰难。 “你帮得了我一时,却帮不了我一世,你就别管我了。”她起身,语气回复初时的坚决。 “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是觉得活着给人添麻烦?” “难道不是这样?在我受到这么多羞辱后,我还能有甚么?” “有。”他坚定地道:“一定还有其它的东西让你想活着。” 她抬起头凝视着乔释谦。“为甚么对我这么好?一个卑微的妓女实在不值得──” “没人把你当妓女。”他截断她的话。“也别低估你自己。那个孩子,也是因为你希望他活着,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逃出来,是不是?” 话才问完,几乎在同时,白苇柔的眼眶立刻盈满了泪。 “从怡香院跑出来,我躲了两天,好不容易辗转到了他家,没想到他却翻脸不认人,一脚踢开我,又让下人赶我。我躲避不及,肚子上挨了一棍。”她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伤心更是一波波地涌上。“乔大爷,别说了,我……” 他像个兄长拍拍她的肩,口气诚挚:“苇柔,有关过去的一切,那些加诸在你身上的苦难都结束了。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帮帮你自己;从现在起,别再轻贱你自己,那些都不是你能选择的,包括……”他迟疑了一下。“那个跟你无缘的孩子。” 乔释谦知道自己这么说很残忍,在他好不容易让她平息寻死的念头时,他实在不应该说这些话来刺激她;但是这种情形一定得停止才行,他只希望自己这剂药下对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有关系,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乔大爷,您别再说了。”白苇柔尽可能忍耐着不让眼泪在他面前落下。她回过脸,突然间张口咬住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苇柔,不要这样,不是你的错,哭出来吧,这儿没有别人,也不会有怡香院的喽罗。如果你不曾怀疑我的用心,愿意当我是兄长,就哭出来吧。”他想抓住白苇柔,要她别这么伤害自己,她的痛苦让他好难受。 这样怯弱的女孩该是生来让人疼惜、让人爱的,怎么会是让命运残酷地对待呢? “不!”白苇柔喊了一声,瞪大眼睛,想武装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么,我离开,让你静一静。” “不……不要……乔大哥……我……我……”她突兀改口,纤细的身子扑进他怀里,哀痛得哭出声。 在她的生命里,早就总习惯了让那分淡淡的悲哀包围着她。白苇柔心知,那是任谁所不能掌握、也不能抵挡的。那是命,是老天安排的;注定了,如何逃、怎么躲,都没有用。于是,在怡香院,她像所有被老鸨轻贱买进的女孩儿,在每个屈辱生活的时日里,学会了逆来顺受。 她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跟命运对抗,不屈服地活下来。依附在乔释谦的怀里,他替她担了一部分的苦,让她清楚地看到,在她一直觉得宿命的人生里,其实还有一种别人瞧不见的张力延伸着;又或者,那是种意志,和她的生命同根相连着。 哭完了,她从此也该学着坚强起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个重新活过的际遇。她必须珍惜。 “你还有这么多感情、这么多时间,轻言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如果你担心江嬷嬷还不放过你,就跟我回乔家吧。我是经商的,家里开了一间绸布庄,还缺几个人手,你可愿意到我那儿帮忙?”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但不知怎么地,面对他那诚挚温暖的眸光,白苇柔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的心,出现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她抹掉眼泪,有些卑微地想: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她或许也可以是不同的。 ☆ ☆ ☆ 乔家住在白云镇东隅,一座宏伟达观的四合院落,和城里的倪家、赵家并列三大富户。 乔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早年还有些亲戚跟着同住在院落里。在乔释谦从父命赴洋留学的那段时间,全被乔老夫人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出去;待乔释谦返国娶妻后,偌大的院落有一大半改成了店面。这些年随着乔释谦大江南北地走,雇请的长工、伙计、丫头也跟着愈来愈多,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是真正乔家人的数十倍之多。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随着车子停下,声音此起彼落地向起。 白苇柔缩在车厢角落,掀开廉子一缝,看见乔释谦走向几个恭恭敬敬迎在门口的下人。直到乔贵出声唤她,她才敢下车。 “这是少奶奶。”乔释谦挽着妻子,显出惯有的悉心与呵护。 白苇柔的视线顺着那绸衫的袖口望去,一名端庄秀丽的女子渐映入她的瞳仁里。 那紫衣女子有种温婉的气质,有些甜意,让人见了禁不住起而生怜;只是脸色太过单薄,白得没半点血色。 那就是赵靖心?一路上,白苇柔不知听乔贵说了几次了;那时侯她不断地想像,能和乔释谦相守一生的伴侣,会是个甚么样的女子?如今见着了,白苇柔反而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位外表娴雅的女子,在众人烘托下,却有种不可比拟的气势。 赵靖心有些好奇、有些不安,眉间又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白苇柔。 “呃……她是……”赵靖心用目光询问丈夫。 乔释谦点点头,垂首在妻子耳边低喃了些甚么,目光流动着温暖,及一分让所有女人都希冀的温柔。 刹那间白苇柔才发现,能得乔释谦这个男人为终生伴侣,此生该是无怨无憾。 那种情绪像碗醋,忽然没头没脑地迸出,强烈的酸味溢满了她的整个心。 “这是靖心,我的妻子。”乔释谦微微一笑,替白苇柔引介。 “白苇柔叩见少奶奶。”她欲跪下行礼,但膝盖还末触地,两手却已经握进一双纤纤柔荑里,将她扶起。 白苇柔迎上赵靖心那对温软柔媚的双眸。 “别这么多礼。你的身体才刚复原,该好好休息才是。”赵靖心开口,表情里没有一丝的怀疑和敌意。丈夫接受的,她都接受,这是她自小的教条。 “靖心说的没错。苇柔,你别这么见外。” 赵靖心微笑地打量她,一会儿才唤了丫头:“桃花。” “少奶奶。”一个丫头匆匆出列,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屈身行礼。 “带苇柔到张妈那儿,请她派个活儿给苇柔。” “是,少奶奶。” 白苇柔脚步迟疑了一下,抬头望向乔释谦。 “去吧,张妈人很好,你别担心。”乔释谦口气充满抚慰。 白苇柔勉强笑笑,突然意识到赵靖心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赶紧垂下目光,没敢多看他一眼,急忙跟着桃花走了。 “这趟路可顺利?”赵靖心轻柔询问。 “嗯。我托人替你带了几味药草,一会儿请张妈熬去……” 自始至终,白苇柔都没有回头。她只是着迷地听着乔释谦低沉的嗓音,带着只能细细品味的温柔,和着风愈吹愈远。 她不懂自己是怎么了,那种难受是因为不习惯而引起的,就好像是……突然被人剥夺了甚么,令她十分焦虑不安。 然而,乔释谦并没有欠她甚么。 对这儿的人,她所能抱持的──就是感激了。 ☆ ☆ ☆
念完最后一页经,乔老夫人敲了下木鱼,才巍巍颤颤地起身。这个秋天来得特别早,天色一凉,她浑身筋骨疼痛不堪;然而身体上的病痛却抵不过心里的烦闷。 “娘,孩儿给您请安来了。” 乔老夫人转过头,仍是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望着门外的乔释谦,她的心就像神明桌上那只空洞的木鱼,激不起任何波澜的声音。 “你那媳妇儿呢?” “靖心身子不好,所以没来。” 她掀起嘴皮冷冷一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要是你爹在世,恐怕也别指望她会跟着你一块来。好啦,你看也看过了,回去吧。” 乔释谦没有异议。从他懂事以来,就跟母亲很疏远;乔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造成他们母子俩疏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血缘”,还有他长年所累积的责任和压力。 他是乔家唯一单传的儿子,也是父亲为了延续香火,背着妻子在外偷偷生下的孩子。 成年之后,乔释谦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生母。当年乔老夫人以最铁腕的手段,在他出生后便送走了他母亲,又逼父亲交出乔家的一切,由她掌大权,并亲自负起教养他的责任;但几十年来,乔老夫人一直没法子把他塑造成她要的样子。她行事狠绝,乔释谦却纯良敦厚,为此母子一直争执颇多;尤其在赵靖心进门后,乔老夫人的不满更形加深。 夹在柔顺的妻子和跋扈的母亲中间,乔释谦有太多无奈;但内敛的性格却让他习惯于承受一切,不愿多说。 “江家的约已经敲定了,明年他们的丝造厂就可以动工生产我们的丝绸了。” “是吗?”乔老夫人紧蹙的眉微微放松,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谈生意这一项,乔释谦从不曾让她失望。 “母亲没事,那孩儿告退了。” “张妈说你带个女人回来?” “是的。”他点头。 她眯着眼,半带着探索,等待他接下话来;可是乔释谦的表情仍是一贯的坦然磊落。 “她需要帮助,所以我带她回来。” “没事了,你出去吧。”乔老夫人注视他许久,僵硬地转向窗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在她面前心虚过,永远是这么坦荡荡地看着她,行为举止处处合宜;就连带陌生女子回家这类一般人避讳之事,他也能让人无从置喙。 门被关上了,乔老夫人转过身,拿起供桌上的佛珠,表情是一贯的孤冷倔傲。 ☆ ☆ ☆ 怡香院一大早,下人来报,江嬷嬷满脸疑窦地走出来,想不出是城里哪位贵客。 “谁要找杏雪?”她扣着衣裳问。 下人指指门外,只看到一个男人孤身背着她。 男人转过身来,摘下帽子,温文有礼地对江嬷嬷一笑。 “嬷嬷好。” “打量了他半旧的衣裳半晌,江嬷嬷勉强掩住那分嫌恶感。“这位少爷,老身见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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