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办法,三年前的伤疤压根就没有愈合,稍稍一碰就又鲜血淋淋,她根本就没找到自愈的方法,回去也是徒劳。 贺繁觉得自己就像被割裂开来,白日里人群中,她理智正常,但到了晚上一个人独处时,内心深处的孤寂就一点一点涌上来,直到将她整个人淹没。晚上的她,比白天更容易感受孤独,会没由来的心痛,不自觉地沉默——不是言语上的寡言,而是心的静默。 好似很久没有欢欣鼓舞,感受到那猛烈的心跳,贺繁摸着心口,如此想到。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刚有微光。 贺繁拜托老板载她一程,再度来到山林,到了彭灿他们家。 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小镇,她想走离开前看一看那棵惊艳到她的大树。 天将亮未亮,这时不像早上,反而给人一种将黑未黑的傍晚的错觉。 贺繁站在在洗水池旁,又用凉水冲洗了一番,这里没通自来水,直接引的山泉水。山泉水冷冽刺骨,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站在门口,整个山林里全是飘散的雾气,很浓,以至于可视度很低。 彭灿被她妈支使下去叫林简。 早上,彭灿妈听说贺繁是为了那棵树才又上了一趟山,拍胸脯保证今天一定让她能够见着。而林简则是最好的领路人。 十分钟后,林简从雾气中出现。 来人就穿了件单衣,脚上拖拉着拖鞋。 “你今天没啥事的吧,正好,带着贺老师去山顶看看。” 彭灿她妈一句话不带停顿,完全没征求林简的意见,就这样拍板决定。 林简也不反驳,听到这句话,径直走到旁边的木凳坐下。 走近的那一瞬间,贺繁闻到了少年身上肥皂水的味道,很淡,倒也不难闻。 贺繁感受到了身边的人的困顿,也不知道这小孩昨晚回去后又干啥去了。 贺繁利索地把速写本,饼干,水这些整理好,叫上林简就往山顶出发。 上山的路不好走,贺繁深一脚浅一脚的,速度比较慢。前面的林简倒是脚下生风,走得四平八稳。俩人之间的距离基本维持在10米,林简始终控制着自己的速度,让他不至于走出贺繁的视线。 “你高中读完就……呃,出去打工?” 贺繁按着老板娘的说辞,开了个话头,边说边看小孩的表情,她以为这个年龄的小孩听到这样的话要么感觉到不快要么无所谓,但林简的表情没有任何的起伏,连语调都异常平稳。 “嗯,可以这么说。” 贺繁看着他一脸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像在说旁人的事。成长该是快乐与悲伤并存的,充满了起伏,也满是愤懑和反抗,但眼前这个孩子好似已经越过这一阶段。 她努力想着措辞,“那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让你感兴趣的事情。” 小孩终于抬头看了贺繁一眼,很认真地凝视,又快速移过目光,“喜欢的事?从很久以前开始,喜欢对于我而言就只是空谈,怎么把债务还清才是我现在该考虑的事。” 贺繁又把话头引到别处去,往常都是别人讲,她听,如今恰好反过来。原因无他,如果她不说,或许她们能一路沉默到山顶。 “为什么会想到在墙壁上画树?” “看过太多次,每次上山砍柴都会看见这棵树。” “那很喜欢它吗?” 贺繁的眼神略过身旁的树木,随口一问,她以为林简会回答喜欢,是因为喜欢才去画。 “我为什么要喜欢一棵树?” 林简很疑惑,树就是树,谈不上什么喜欢。 贺繁听到后,哑然失笑,林简说的对,为什么要喜欢一棵树?喜欢了就一定要把它画下来 喜欢并不一定是一切事物的起点,也未必能走到终点。是她狭隘了。 林简带着贺繁一路向前,来到山顶,但并没有就此停下,反而沿着边缘继续走,来到一堆乱石处,他三两步跨上石堆,站定后伸手拉贺繁。 石堆就接近两米的高度,贺繁借力踩上石堆,随即感受到一大股拉力,整个人就被林简提上石堆。还未站定,林简就松开了手,贺繁一个踉跄,手搭在林简的肩上才保持住平衡。 她感受到手心下那年轻的身躯有一瞬间僵硬,有点想笑。 “弟弟,你这样不行,对待女生要温柔点。” 贺繁不紧不慢地松开手,林简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那。” 林简背着光,指着前方。 站上这石堆,就像来到另一片山林。 这里阳光更充裕一些,树也更高大些,遮天蔽日,草木的气息更浓郁,清香中还夹杂着树叶腐烂的味道。 林简指的那棵树,在山的边缘,树根凸起,能从起伏的的根中看出这棵树的年龄。树干十分地凹凸不平,风雨经常洗礼着这棵大树。 贺繁一步一步走向这棵大树,触摸着它的树干。树干粗糙不平,全是岁月的痕迹。有的地方是凸起,有的地方又像被雷电击打过,直接凹陷进去。 贺繁还在树下发现一些矮小的植株,像是依附着大树而生。 这棵树和它周围的树很相似,同品种同一生长环境。但这棵树比周围的树都笔直,都高大,从树底抬头向上看,树干就是直直地向上延伸,然后是枝,然后是丫,然后是叶。 “很美。”她转头向身后的林简说到。 “你画的也很好。”贺繁称赞。 “谢谢。” 林简并不意外贺繁知道那幅画是他所画。 贺繁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刷刷地瞄着线条,她画得很快,也很抽象,相比较林简在墙上画的那棵经络分明的大树,林简的这棵树简陋得有点过分,树冠只有个大概,树干很粗,树根凸起,但就是寥寥几笔,你能看出这是一个怎样蓬勃的生命。 贺繁落笔,一把将刚刚画好的这页纸撕下来,给林简。 “送你。”
开始
俩人迎着风和阳光坐在石堆上,林简衣服的夹层里还揣着那副画。 “喜欢画画吗?” 贺繁想到刚才少年接过画时发亮的双眸,该是很喜欢的吧。 “喜欢。” 林简坦诚得让她意外。 “想要从事这行吗?” 孩子摇头。 “不想?” 又摇头。 “是目前不能。” 这句话太心酸,贺繁看着男孩,男孩答完后也静静看着她,眼里无风无浪,没有无奈,没有挣扎,亦没有可惜。 看着他的眼睛,贺繁心里猛地涌上一种情绪,是惋惜,也是淡淡的苦涩。 “那你觉得公平吗?这世上有跟你一般大的人,坐在宽敞的教室里,拥有最专业的老师和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天不用走几公里的山路,不用为生活发愁,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也始终有人站在他们身后,累了叫他们歇一歇,坚持不下去了叫他们再坚持一下。你,觉得公平吗?”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公平。” 林简双手撑在腿上,身体向前倾,俯视着山下,蜿蜒的道路上,有人蹬着自行车,有人开着小三轮,有人坐在小车里,这世间的人本就生来不同。 “那不觉得愤怒和恐慌吗?” 贺繁继续。 “仅有一次的人生不是拿来干这些的。” “那人生该用来干什么?” “不知道。” 贺繁的嘴角微微地扬起,好一个不知道。真是坦诚得可爱。 一旁的林简说完“不知道”后,又略微思索了一下,看着身后的山林,平静开口,“平常这些树都是很寂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风吹过的时候,树叶会响,这是树唯一能发出声音的时候。或许,我也在等风来。” 逐渐热烈的太阳光照射在林简的脸上,照得他脸上每一寸都亮堂堂,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但贺繁好似看到了更深处,那里一片贫瘠,却依旧孕育着希望的种子。 等风来,等花开吗? 这孩子还真是神奇,深陷囵圄,却依旧不见泥泞,就像这山林,野生野长,自成风景。 这一刻的林简,给了贺繁很大的触动,这份触动无关乎情爱,而是生活本身。 她好似有点明白过去的这三年她忽视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在她跟过去告别的这三年的时间里,有人在挣扎,有人在敷衍,而有的人却在等待惊蛰过,春风起。 “你要跟我走吗?” 贺繁只觉得内心有一股冲动,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是遵循着本能说出这句话。而她也很清楚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也很清楚她在干什么。 林简似乎有点不明白走的含义,疑惑地看着她。 “你不是欠了高利贷吗,我替你还,但你得跟我回帝都,”贺繁停顿了下,继续,“我还可以供你上大学,无论是综合性大学还是艺术性院校。当然,这钱不是白给你,10年,你在十年内来还清这一切。之后,我俩互不相欠。” 贺繁起身,凝视着林简,她自己都诧异于自己的话语,萍水相逢,她凭什么干涉他人的人生,她又是否能对这个小孩负责到底。 而林简坐在地上,瞳孔有一瞬间放大,他脑子里一下子过了很多东西,什么都抓不住,但贺繁的提议,无疑是伊甸园的禁果,充满诱惑。 “好。” 风过林梢,簌簌作响,吹起一地的枯叶,腐朽,以及微小的凡尘。而这一声“好”,注定了贺繁和林简彼此交织的一生。 以至于几十年后,林简都记得这一天,贺繁逆光站立,他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那天下山之后,贺繁迅速地联系老板娘,约到了债主。 债主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异常和善,唯有那双眼睛带着打量和算计。 债主咬紧30万不松口,从他如何如何帮了林简,到这笔钱如何能钱生钱,他轮番说了个遍。一旁的林简攥紧他写满流水的记账本,眉毛一拧,气息瞬间凌厉起来,刚开口冒出个“你”字,就被贺繁拦住,她清楚地知道,高利贷就是这样,游离于法律的边缘,见不得光,却一直存在,当你选择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一部分的法律庇护。 林简看着站在他身前,只到他肩膀的女人,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行,30就30,但你得把每一笔交易记录,包括林简给你写的欠条都拿出来,这个总能做到吧。” 债主听到30能成,很爽快地回去拿了所有的交易凭证。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林简都保持着沉默,他看着贺繁仔细核对着单据,迅速地转账,又悄然把手机录音关掉,林简第一次毫无用武之地。但并不妨碍他拥有一份好心情。这是他第一次全然接受他人的好,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堪,他过去咬紧牙关撑起那个小家的压力也终于在这一刻全部消散。很神奇,让他得到救赎感的,竟然是这个称得上是陌生人的贺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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