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走在前头的,剩下真正是在“赶”时髦,永远追得气喘吁吁。引得浦季宾也笑:“我们男子在外头做事,也这样想。做买卖的不必说,就是教书,讲义也有潮流。没有大本事,只觉得自己永远在后头追,像拉着洋车追小汽车。” 太太问:“你怎么不买一辆小汽车坐?我见你朋友,坐小汽车来看你。”平京物价不太高,也攒了些钱。 浦季宾说:“没必要,太奢侈了。”说着心里居然一抖:太太对世事太有兴味了,令他想到死亡,回光返照,或者留恋,坠崖时抓住藤蔓,合眼前尤识得明月可怜。她也真死在这年冬天。 在十二月末。浦季宾送丧回来,别过亲友,自己在街上散步。两边饭店正热闹,然他闻了香气,只感到恶心。肠胃不好,又太累了,甚至觉不出饿,扶着道边柳树干呕,眼神沿着空当瞥出去。 触目几级台阶,门首,两只粗陋的石狮子。眼睛浑圆鼓胀,头顶鬃毛潦草只像随手的划痕,看去极熟悉。抬头,果然一块木牌匾,写着“四美楼”三个字。 是涮羊肉。以前来过不少次,太太生辰那回,从公园回家,也在这里吃的。这家出名又实惠,还是念书时被任希靖推荐的,太太也很喜欢。可惜赶上饭点,客早满了。仆役躬身道:“要不您明儿个再来?” 浦太太失落地“哎”了一声:“算了,运气不好。等出来取衣裳时再吃也成。”浦季宾眼尖,环顾四周,见角落一张桌上只有一位顾客,背影极熟悉,先自惊疑片刻。说道:“去问问,那位是不是任三先生?” 真的是任希靖。夏末回的国,那时写过一封信,地址还在云间。问起时,回答说:“我同那系主任实在不睦,便辞了职,年后到平京来做事,但还要教完这学期的课。请了两礼拜假,替学校买几本书和实验仪器——找个借口躲躲,免得当面争执罢了!他不占理,反而骂我盛气凌人。” 浦季宾说:“那你什么时候到的?”来了也不说访我,真不够朋友!本来还有这句,又怀疑他两个重修的这浅淡旧好没到这地步,咽了。 “午后才到。把行李放下就出来找吃的。我在外头,别的都无谓,只想吃涮肉和饺子。哎呀!”甚至一人吃一只铜锅。 任希靖递芝麻酱给他,他递给太太:浦太太头回跟任希靖照面:“这位是任先生,我以前提过的。” 浦太太柔声笑道:“噢,我记得。季宾从前为那印书的事,兴奋得很,还同我夸耀有这样的好朋友。” 又问:“任先生宝眷仍在云间么?” 任希靖说:“我想着要自由恋爱,又没有个恋爱的机会,因此只好‘摽有梅’啦。不像你家浦先生,有福气,家里人多,热闹。” 如今也不热闹了。浦季宾入夜时才晃悠悠走回家里,想起太太那遗容与丧礼,真有无限凄凉。红的砖房,白的墙,白的桌布,上边青色的瓷碟,里头盛着黑漆漆的蜜渍梅子,连甜酸也是凉的。仿佛这屋子和梅子一样被腌住了,黏糊糊的。 想要给人写信,讲几句悼亡的话,惯例该讲这些年的恩爱,又觉透着乏味的虚假,不肯再写下去。 他以前最不爱读悼亡诗。新声终究会替了旧琴,虽然知其为世事之常,也未必损害作诗的真,仍感到一丝冷意。未必是男女之情上的冷意,是一切活人面对一切死人时的冷意,兜头浇下来,和先前的凄凉混成眼泪,直落进领子里。他只任其流,自己一动也不动。 沐浴时,镜里森森地映出一张疲乏面目。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勾了血丝,淡淡眉毛,皮肤雪样惨白。他长得本来不错。只是轮廓清弱,透着一股秀才气,身上太贫瘠,没有一点多余的肉。许是因为消化不良。 十二月事情正多,期末考,改卷子登成绩,挨到放了寒假,头天便躺倒在床上。爬起来时,就随便煮点什么吃。胃痛得握不稳菜刀,索性用手随便撕碎白菜叶子,丢进锅里和鸡蛋一起煮。也没有煮好,本要把蛋囫囵荷包,不小心全碎了。 任希靖偏这时来访他。见状不禁取笑:“你煮的什么呀?做梦也做不出来。” “是……珍珠白玉金叶汤。” “噢,原来如此。既是‘珍珠白玉金叶汤’,那么老佛爷再西征,应当聘你到御膳厨房,保准一日三升官,回銮已是大总管。浦先生,你生不逢时,这是命运的不公哪!” 浦季宾笑出了声。这晚,任希靖借了他的桌子读书,浦季宾合眼躺着,听了许久,说:“希靖,你别看了。你看得我喘不上气。”翻书细微有声,他次次要屏息等着。 不免说些节哀顺变伉俪情深的套话。浦季宾苦笑:“也没什么伉俪情深。她临死还在问我,究竟同哪个做了奸夫淫妇,几乎疯了。这我怎么答得上来?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带了哭腔,沙沙的,尾音像呻吟:“你瞧,都是指甲掐出来的血印子。”任希靖伸出手,见浦季宾没躲,便摸下去,触到粗糙的痂,微觉悚然。灯没灭,他松开手,两眼直勾勾朝着天花板,只怕撞见掉眼泪。不禁说:“既然没什么,你何必这样……” 至此又顿住。虽然言之有理,未免不近人情,不像话。浦季宾低声道:“我只是难受。没有为什么。希靖,我真羡慕你——总能够举重若轻。”身心俱疲,又对家庭生活产生一种极大的幻灭。这时,倒羡慕任希靖不必经历这幻灭。 任希靖不置可否。他回中央大学去做事,又参与筹备一研究院,并不与浦季宾一处。浦季宾知他心底耿耿,不爱与黎兆熊共事:“希靖看着大大咧咧的,没想到恩怨都记得这么分明,还不肯放下。” 任希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旧事记得很清,哪怕是没有用的,也忘不掉。” 屋里静悄悄的,又极暖,这语声很轻,很怅惘。那些字都凝成了实体,羽毛似的落在被子上。浦季宾听了,居然浑身一颤,好像有一阵热度猛地褪下去,胸口冰凉冰凉,冒出冷汗。他失声道:“你说什么?” 几乎立刻认为任希靖意有所指。说完却又清醒了,魂魄重新归位,补救式地吸一口冷气。任希靖问:“怎么了?” 浦季宾道:“没事,只是有些不舒服。全身都疼,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刚说话声音太低,我都听不清了。” “我说,我这个人,总是记住些没有用的事,糊里糊涂的。” 浦季宾松一口气,侧身躺着。胃仍隐隐在疼,不方便动弹。两人盖一床被子,刚才懒得拿,这时后悔了。任希靖离他太近,嘴里作势念的却是两句戏词:“既然保你坐江山,何不带兵反长安——” “连这我也记得。我从来不听旧戏的。”是两句《银空山》。警察局,戏园子,代战公主,柳见月,哗啦啦全向心头涌。这意思昭然若揭了。 浦季宾偏问他:“柳见月真是被军政府暗杀的么?” 是在逼他说话。他便说:“我那时候,自然不是为了认识柳见月才去的戏园子,是因为你去,才好奇要去。季宾,你怎么明知故问呢?”这样的话,以前绝不会直说,现在却几乎不费思量,确乎老了。 但这仅是对任希靖而言。浦季宾背身,听着这些话,反倒比从前觉着奇异。怪就怪他成长得太慢罢,这时才后悔错过了一些故事,真是太晚了!或者也是这些年的生活太平淡、太无聊了。 接着几天,任希靖都在这里住,顺带给他做饭。在桌上,说道:“我刚刚还在想,看你吃饭,就很有意思。” 浦季宾正吃一碗面条,用筷子卷着,闻言先一愣,又低下头。 “这有什么好看的?” “和旁人比,格外不慌张。这个姿势,也有那么一点……优美的意思。” 任希靖微笑了一笑。 因为消化不好,细嚼慢咽,胃口小,有时简直在完成任务。静静地拈着筷子,灰白色绒线衣的袖口挽上去少许,露出一对骨相分明的手腕。浦季宾最怕人当面说这个。总会有些惭愧,感到自己太不健美,被新潮流甩下了,低人一等。平常不爱跟人谈病,也为同一个缘故。比谈爱还要难启齿,没想到会在任希靖面前出这一回洋相。 “哎,你还这么年轻,身体就这样,以后老了,可怎么办哪!我们这才几年不见。以前只觉得你纤弱,倒没这么厉害。” 这话换别人同他讲,浦季宾或许立刻翻脸。因为由任希靖说出来,滋味为之一变,只剩下羞,怒没有了,脸上也发热,心脏像吸过水的棉花。面吃得见了底。他搁下碗,垂着头,慢悠悠地答道:“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 又自嘲道:“希靖看我,像看个姑娘。” 任希靖说:“这个倒真的没有。” 浦季宾含混地笑了一声。任希靖起身收拾碗碟,拿到厨房去洗了,他把桌子折起来放到墙角,自回屋去。也没别的可消遣,只好读书。过一会儿,任希靖回来了,嚷嚷无聊,想找人打牌。可惜浦季宾不会,局面是一缺三。 任说:“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说着,去借了一副麻将牌回来。约了一家朋友,夫妻两人,又带了个侄女,才二十出头。怎会有一家三个人都来打牌的?平常也没见过这姑娘。待来了,见人家似乎精心装扮过,任浦二人这才若有所悟。因为这回没赌什么输赢,任希靖上了桌,便叫浦季宾坐到他身边,说:“我教你。” 让浦季宾上手摸牌发牌,他只在旁边点着,做一个指挥的人。局散了,任希靖坐在桌边,把几张牌码起来又反复推倒。浦季宾在好好地把骨牌往盒子里码,也被他伸手夺了。浦季宾却没松手。 隔着一块牌握住他:“你说,刚那位方小姐看中了谁?”连这碰着手的姿势,也是同方小姐学的。任希靖道:“你家里还有两个拖油瓶,那还是我更好些。况且我还比你年轻。” 浦季宾说:“噢,原来如此。” “这话有酸意,没想到你会为了方小姐,吃我的醋。只是你这么快就要续弦,只怕让人看了不好。” 骨牌啪地掉在桌上,截住了这句话。浦季宾说:“谁这么快就要续弦?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那晚直到熄灯上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任希靖瞧出浦那一腔心事的样子,自己倒从容不迫了。读书那时,浦季宾令他受的那种含情不发、千回百转的罪,可真是不少,因此他想起来总有些愤愤不平。如今,好些心情都淡了,说话做事反而游刃有余起来。淡了,却并没放下,正好处在最完美的那一阶段,足够作成一段好事,又不至于激烈太过。
铺开被子,他说:“是我狂妄了,多有冒犯。季宾一向最重家庭观念,我不应当这么说话的。” 浦季宾说:“倒显得我很小气。”便笑了一声。窗外黑夜茫茫,屋内灯影摇荡,他扭头看任希靖一眼,忽地生出无限的怅然之意。他这一病渐要好了,节庆也要过去了,往后还有家事,要回乡下去看母亲,再想一想自己两个孩子要不要接回……那么,任希靖也就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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