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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债的尤良木

时间:2023-06-08 18:00:02  状态:完结  作者:小修罗

  翌日,尤良木学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用块破破烂烂的木头做了个牌子,还拿油漆刷在上面写下两个又大又红的字——
  “伸冤”。
  文化程度所限,那“冤”字还少了一点。
  具有大无畏精神的尤良木同志,就开始每天拿着这块牌子到唐云乾公司楼下去,双手举高,使劲晃,比演唱会上挥舞灯牌的粉丝还要卖力。
  他希望这俩字够硕大,够鲜红夺目,能晃人眼,让路过的人都看看,也让唐云乾注意到他。
  但好像没用,唐云乾还是没有理他。
  中间曾有一次,唐云乾从那辆高级宾利上下来,径直走向公司大楼入口。
  期间,他余光瞥见那一摊吸睛的红,于是侧过脸去,视线短暂地在上面停留了一秒。
  他看见了木牌,也看见了举着木牌的尤良木。
  “哎——!!”尤良木喊着。
  唐云乾的眼神很轻、很冷,就像这冬日里的风,很有高坐顶端的资本家漠视底层人民的意思。
  同时,他还很快将视线收了回去,没有要在尤良木身上,或那个木牌上停留多半秒的意思。
  ——犹如看地上一片落叶,看路边一个垃圾桶,看社会中多余的一样物种那样。
  尤良木一顿,先是被这位债主的相貌惊艳到,而后又被对方眼中的轻视所打击到,于是更加卖力地高举手中的木牌。
  “这儿!看这儿!老板,这!……嘿!这儿呢!”
  吵吵嚷嚷,他看起来,很像是刚从精神病院里逃跑出来的病患。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尤良木的日子就这样毫无尊严地过了大半个月。
  无论是弱小没用的兔子,还是不足为道的小人物,总会有被逼急的一天。
  眼看债务还是压着,终于在某个早晨,尤良木按捺不住自己,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挥舞着木牌向唐云乾冲了上去,像一头蛮牛。
  他奋力大喊,“老板!你好!我想和你说说话......唐、唐老板,我虽然只是个小市民,但事儿不小,有关钱的事都是大事!我真有大事要跟您讲!大老板,我求您了,求求您停下来,求您听听!给我个机会行么?给我两分钟……一分钟!就一分钟!您听我说,听完我明天就不来了!我给您跪下了!”
  尤良木像只狗一样吠,汪汪的。
  好吵。
  而每天都不堪其扰的保安大哥也终于忍无可忍,把他架起来拉到一边,使劲揍了一顿,可谓把积累许久的怨气好好发泄了一通。
  拳拳到肉的声音和保安的暴喝声夹杂在一起,更吵了。
  正要进入那扇玻璃旋转门的唐云乾,就在此时,顿住了脚。
  他听见那些噪杂的声音,转过头,看见那个连日来蹲守在公司楼下的男人,正被揍得鼻青脸肿,四脚朝天。
  旁边,还有一块折成两半的破烂木牌,写着俩丑不拉几的红字——
  “申冤”。
  ----
  小尤:每天跑到老公面前怒刷存在感!


第4章 尤良木
  很多年以后,唐云乾仍清楚记得自己当下的感受。
  他看见尤良木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之间,对这个只会挨打、却不会反抗的陌生男人,起了一点极为廉价的怜悯和同情。
  但仅是很少一点,而已。
  于是,他让保安住了手。
  “停。”
  “唐先生……”揍人揍得正起劲的保安,一听见唐云乾的声音便面露惶然。
  尤良木像坨臭狗屎一样伏在地上,他被打着脑袋了,有点晕乎,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猜想自己眼角也出血了,因为感觉到有点湿意,肯定不是泪水,自己从来不哭。
  流血还好,不算什么,现在时兴男儿当自强,尤良木顺应潮流,五脏六腑生疼也还是不吭一声。而营养不良所导致的贫血也不代表他的血液宝贵到不能流。
  他觉得自己不算难过,哪怕被英勇的保安大哥揍得五颜六色,眼角爆血,他也不难过。
  因为难过没有用。
  尤良木小时候会哭的,长大了渐渐就不哭了。
  比较有记忆的一次,是他刚上初中的时候,有几个不太友爱的男同学要跟他玩,大家玩起劲了,就要求他跪在沙地上,捡根树枝写自己的名字。
  男同学们笑得灿烂,拉开裤衩在上面撒尿,那泡浓黄色的尿液浇得“尤良木”三个字逐渐模糊,笔画消失的同时,还一阵膻味儿,刺鼻。
  到最后,鹌鹑尤良木被一头摁死在沙子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脸上沾湿的不仅是男同学的尿液,还是眼里流出来的泪液。
  他也不懂自己为毛哭,事情不是非得有个缘由,所以他也不刻意去想原因。
  只是觉得,自己明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感情,眼里怎么还能流马尿。
  “尤良木”,这破名字是他妈取的。他对他妈没感情,对这个名字也就自然没感情。
  没感情到什么地步呢,就是每每说起“妈”这字儿,他总觉得拗口。
  他妈,也就是尤姝,是一个顽性难驯的人,连勉强撑到小学六年级的数载光阴都是铺张浪费。
  这样一个文化程度低下的女人,却偏想给她儿子取出个能彰显文化水平的名字来,于是女人翻遍中华字典,给她儿子取了个大名,叫“良木”。
  尤良木这一生,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得了诅咒,真应了这句诗——
  “良木不得栖”。
  这名字,是他妈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在那个不那么开放年代,这个女人就超前又叛逆,胸脯露一半,屁股遮一半,牛仔套装松糕鞋,烈焰红唇大波浪,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
  按尤良木他姥姥的话说,尤姝这死女子,像头拉都拉不回来的母驴。
  这位女性秉持博爱与性开放的理念,几乎与每个瞧得过去的男人都会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深入交流”,堪称火花四溅,非常符合十多年后年轻人敢爱敢恨的风格。
  虽然她一向坚守“片叶不沾身”的自保原则,但在茂密的草堆中滚来滚去,还是很难不出事儿。
  某天,这名芳华刚及十八的少女,平坦的小腹里留下了激情过后的纪念品——
  尤良木。
  传说中的孩子他爸到底是谁,这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候选人太多,皆有中选的可能,但谁都不肯套个“便宜老爸”的帽子。
  听他姥姥说,他是他妈蹲在某个公厕里拉出来的,在血流成河和屎尿浑浊的沟渠里,瘦得像个猴儿的他扯着个喇叭嗓子,毫无预兆地来到这世上。
  就这样,尤姝未婚先孕的丑事,被婴儿那一声刀划玻璃的啼哭昭告天下。
  再后来,尤姝就走了。
  不是死了,而是走了。
  她月子都没坐满就认识了个男人,那男人秦岭以南的,到北方来捣腾商货,在老鼠横行、烂菜叶满地的街上,邂逅了正四处浪荡的尤姝。
  两人干*柴烈火,一眼万年,对视即上床。
  在此等火山爆发的罗曼蒂克之下,尤姝一如既往的前卫,与那汉子来了场闪电式成婚,外加说走就走的文青式私奔。
  这下好了,尤良木本就没个有名字的爹,连个不靠谱的妈都没了。
  他常想,不知那女人走前有没有给尚在襁褓中的他一个亲吻?
  大概是没有的,毕竟她恨他,他是她人生的污点。谁会去亲吻一个污点呢?能给他起个名字,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尤良木并不想记得这位母亲,但可悲的是,每次写名字的时候他都没办法不想到她。
  就像那时,他被一堆人摁着,逼着他用树枝在沙地上写自己的名字,那出来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他在悄悄喊“妈妈”。
  没有良母,只有良木。
  所以之前他跟保安大哥说自己没妈,这真不是玩笑话。
  当下脑袋眩晕,尤良木被揍惨了,眼前有种走马灯在转的感觉。可非常遗憾的是,当他企图从这盏走马灯里窥见一丝母亲的影子时,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母亲离开得还是太早了,要求一个婴儿对母亲保留一点记忆,实在太过苛刻。
  “哒”,“哒”,“哒”……
  尤良木听见一阵皮鞋接触水泥地的声响,眼前的走马灯顿时熄灭了,对生母的回忆一干二净,转变为现实中被揍得的狼狈。
  眼皮虽刺痛,但他还是努力抬起眼,定定看着是谁人朝自己走过来。
  哦,是那个资本家。
  脚步声戛然而止,一双漆黑的皮鞋停在尤良木面前,看上去很贵的样子,鞋头略尖,鞋面光洁,反射出冬日里难得能看见的日光。
  尤良木愣愣看了几秒,生出一种想用袖子去擦一擦的冲动。
  求人,都得擦擦鞋,这是他这种小人物看见大人物时想要恭维的本能,就像含羞草被触碰会闭拢,就像向日葵看见太阳会摆头。
  但他手还没伸出去,就听见一把没什么温度甚至算得上是冰冷的声音,从自己头顶上方传来。
  “你叫什么名字?”
  “尤、尤良木。”男人嗫嗫地答。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舅舅欠了你们公司钱。”
  唐云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比一位天生的强者在观察一位天生的弱者。
  “欠我公司钱的人有很多,你舅舅是哪一个?”
  “尤启超。”尤良木忙解释,“可能您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他欠了三百多万,是上个月——”
  “行了。”
  “……啊?”
  “你这样说,我也不确定是哪一个。”
  唐云乾没空从成千上万个与公司来账目往来的法人名字中回忆起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尤启超”的人,这些琐碎的业务根本不会经过总裁的手。
  尤良木却不这么想,他只高兴于苦肉计果然好使,早知挨揍就能换来对方的注意,他早该让保安大哥揍自己一顿。
  要是流多点血,再断个胳膊啥的,说不定效果更好。
  “那唐老板,这事儿......”
  他想昂起头,但是后颈太疼,刚才被踢着了,稍微一动都钻心地疼。
  唐云乾冷眼看着他这副狼狈之相,“欠债就还钱,天经地义,你来这里闹事有什么用。”
  “我......我舅舅他、他是无辜的,他只是帮人签了个名字,他没欠你们钱!欠你们钱的是别人……是那个做瓷砖出口的公司,俩老板跑路了,就把债务推给我舅,我舅是给他们背锅的!”
  尤良木急冲冲说了一大串,听得唐云乾蹙起眉头,眉心中央陷进去。
  男人的这个表情,恰好被竭力抬头的尤良木捕捉到了,他略略一怔,很不合时宜地去想……
  怎么会有人连皱眉都这么好看。
  眉心皱起,两条眉毛向中间偏,弧度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如此恰到好处,跟深邃的眼窝和笔直的鼻梁相得益彰。
  这是唐云乾的这个表情,第一次出现在尤良木眼里。
  在后来那些日子里,他也时不时会看见。
  当他往汤里放了麻舌头的胡椒,当他说希望尽快把欠对方的钱抵清,当他送外卖不小心摔得手脚都受伤了,当他和别的男性朋友吃饭被对方碰见……
  如此种种时候,唐云乾都会蹙眉。
  而当他要离开的时候,唐云乾的眉蹙得最深。
  尤良木曾觉得,唐云乾是这世界上皱眉最好看的男人。这个表情不会令人感到愉悦,却会令这个男人本身散发出更加深沉的魅力。
  所以那时候,他其实不后悔与对方分开。
  甚至有点窃喜,因为看见了唐云乾为他皱眉皱得那样深,那样有魅力。
  即便,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
  当下,他狗模狗样地伏趴在地上,自然是无法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他只是像一只被虐待过的狗那样,惨不忍睹。
  这样的他,纵使鼻歪眼斜,也多少能激起旁人一点怜悯之心。
  唐云乾俯眼,视线扫过他脸上的累累淤伤,还有那一条膝盖处磨破的棉布长裤。
  男人稍作回忆,很淡地问:“每天早上站在我公司楼下,举着个牌子大喊大叫的人,是你?”
  尤良木惊讶。
  原来资本家不是瞎子,人家早就留意到余光范围里死死挣扎的贫苦人民,只是视若无睹而已。
  “是的,”他喉咙里欢欣地喊出一声,“是我!”
  尤良木兴奋得举了一下手示意,当即“嘶”了一声。说不疼是假的,他疼得甚至很难坐起来。
  骨头快散架了,他却并不怎么在乎自己身上有多少伤,也并不在乎流入眼角的血。
  他只在乎,那万恶的资本家终于肯跟埋汰的自己说话了。
  “是我呢,是我一直在等你。”尤良木仰望着对方。
  唐云乾沉默少顷,对被揍得满脸淤青的男人说:“跟我上楼,去办公室谈。”
  ----
  被暴揍一顿之后的小尤终于跟老公说上话了。
  小尤:耶!


第5章 三百万
  皇天不负有心人,坚持不懈的狗......呃,坚持不懈的人,是不会被辜负的!
  一听唐云乾的话,尤良木就跟吃了仙丹似的,骨头不疼了,脸不疼了,五脏六腑也不疼了,瞬间打起了精神。
  “哎!好、好好……我们,我们上去谈!”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唐云乾上楼去。
  男人亦步亦趋,烂掉一半的鞋底让他走路像个瘸子,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右腿骨折了。
  到了唐云乾的办公室,尤良木被这里高级的装潢和昂贵的桌椅惊呆,但没好意思直接哇出来,只是悄悄在心里疯狂感叹。
  其实刚才坐电梯的时候,他就开始发愣了,因为从没有上过这么高的大厦,也没有试过在三十二层高处俯瞰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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