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越南人,怎么普通话这么标准,汉字也认得吗?” 阮氏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不完全认识。” 柯英纵兴致勃勃地问:“那你认识哪些字?你自己的名字会吧,那阿淇的呢?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啊,是有什么渊源吗?阿淇一看见你,脸色立马跟吃了坨马粪一样臭。” 阮氏竹捏住调羹,不紧不慢地搅了搅白粥,垂头说:“他是我老板。” 罗邱淇在心里腹诽,这个人真是难得有讲真话的时候。当初他确实是阮氏竹的老板,就是当年落魄些,没钱给阮氏竹发工资,又怕新盘下来的马场没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于是好说歹说地缠着他,不让他走,再渐渐的,干脆把自己也豁出去送给他了。 “什么老板?你是说阿淇好几年前在越南开马场那会儿吧,这个我听说了,他离家出走。那时候我还在念书,校外兼职送报,各种大大小小的报刊上全是他‘失踪’的相关报道,我还记得呢,他家悬赏八百万——”柯英纵顿住了,尴尬地咳嗽两声,转过身对罗邱淇谄笑,“老板早啊。” 罗邱淇面无表情地看着柯英纵:“我给你八百万,你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欸别啊,阿淇——” 罗邱淇说完准备去打饭,柯英纵追在后面喊,刚跑两步,声音弱了下去,“八百万,也值了,欸欸欸,阿淇,那你给我八百万吧,支票和现金都可以的……” 阮氏竹仍旧低头划拉他碗里的白粥。 片刻后两人又回来了,四人座的食堂餐桌,阮氏竹一人坐在一边,罗邱淇同柯英纵挤在一块,他取了叉烧和剥了皮的茶叶蛋,头不带抬地对柯英纵用港普说:“等会儿你拿一份员工手册给他,明天这个时候检查,检查没过扣钱。” 柯英听得莫名其妙:“你普通话能不能标准一点,还有什么员工手册……?” 罗邱淇一口咬掉半颗茶叶蛋,瞥了眼阮氏竹,低声说:“我说有就是有。” “行行行,有有有,”柯英纵搪塞着问,“那我什么时候带他去熟悉工作流程?今天天好,说不定有客人来,那么多匹马,光是认它们的名字就得好久。” “都行吧,”罗邱淇的口音再次恢复正常,普通话标准得不像是粤港人,“你带他去就行了。” 接下来三个人都是各自吃各自的早饭,旁边时不时有马场的员工过来和罗邱淇打招呼,各个脸上笑嘻嘻的,不像是会契守员工守则的,也可能是罗邱淇本身没有老板架子,连柯英纵都敢没轻没重地说闲话。 吃过饭,阮氏竹站起来收拾好餐盘,主动问柯英纵:“你现在有空找给我吗?” 柯英纵愣了愣,看向罗邱淇:“我好像……” “他没空,”罗邱淇放下竹筷,“你干什么去?” 阮氏竹解释道:“出去走走,熟悉地形。” “上班时间外出,扣一周的工资,”罗邱淇后背靠着椅子,仰视阮氏竹,却给阮氏竹无形施加了压力,“说实话。” 阮氏竹只好说:“我的行李还在招待所里。” “招待所在哪?” 阮氏竹报了个位置,罗邱淇凭借自己对香港的熟悉,快速判断到那个招待所离马场有些远,开车的话最快,搭地铁和巴士都不顺路。 “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午饭之前。”阮氏竹说。 罗邱淇看样子是不想理阮氏竹了,阮氏竹静静地看了他几秒,转而问柯英纵:“现在还有哪里能买到五年前的报纸?” 柯英纵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自己,结巴了两声:“你问这个干什么?五年前的报纸我估摸着全香港都难买,当然了,除非有人有收藏报纸的怪癖——比如我。” 柯英纵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昂首挺胸,仿佛觉得很自豪。 “你可以借我看一下吗?我明天还给你。”阮氏竹便问他,眼神怪真挚的。 柯英纵说了可以,但他这个人特别嘴碎,尤其打听到了自家老板的秘密,自来熟之外还有点不依不饶的意味。 “你是当年的劫匪啊,”柯英纵开玩笑道,“不过你劫走阿淇,得靠色诱吧。” 罗邱淇无动于衷,只有阮氏竹听了这句话,离开食堂时若有所思地回了下头。 阮氏竹来了香港一个月,一直住在深水埗一家粉面馆楼上的招待所,住金为日结,如果消失超过二十四小时,巨额押金一概不退,后来重新出现要续住还得另付定金,他略算了算,昨天下午两点出的门,现在才八点多一点,到那儿不会超过十点,押金一定能要得回来。 毕竟他已经没钱结昨天的住金了。 粉面馆九点往后来用餐的人直减一大半,塑料移门上贴着万年不变的菜单,阮氏竹直直地站在门外,很是吸引过路人的目光,但里面的老板娘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继续挥舞手里泛起油光的灰色抹布。 犹豫片刻,阮氏竹找到楼梯上楼,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房间里昏暗逼仄的发霉潮气随即钻进他的肺里。 他找到散落在房间各处的个人用品和衣服,将它们一同塞进一个很旧的双肩包里,转身出门,打算找到老板娘退押金。 七转八绕地经过走廊中间的一扇门,罗邱淇停了下来,不安地向未阖好的门缝外朝里望,和屋内一双透亮的眼睛对视上后,心脏骤然缩紧。 “Daddy!”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冲了出来,抱住阮氏竹的腰跳来跳去,“Daddy!Daddy!……” “……小玲,你松开一点,”阮氏竹弯腰护住她的头,防止她撞到门把手,“妈妈呢?” 小玲叫够了,瘫靠在阮氏竹身上,撇撇嘴说:“妈妈有事出去了,叫我一个人在家。” 阮氏竹被她半拖拽着进了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油腻的发馊的泡面味,简直没有站得住脚的地方,小玲身上的裙子也脏兮兮的,阮氏竹蹲下身,拉住她的手问:“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小玲指指桌上的杯面,环抱住阮氏竹的脖子撒娇,“可我还是好饿啊,你为什么才来看我……” 阮氏竹说了几句小孩子爱听的哄人的话,下楼去粉面店点了一份干面和一袋豆奶,带回去给小玲吃,顺便简单地收拾清爽房间。 小玲吃饭狼吞虎咽,往往一口东西还没嚼几下就吞了下去,加上她从小营养不良且乳糖不耐受,肠胃很脆弱,阮氏竹只好不停问她问题,减缓她吃饭的速度。 “妈妈前几天说我要有新爸爸了。”小玲吃完坐在高板凳上晃腿,语调轻松地说,“他说新爸爸会接我们走。” 阮氏竹没说话,小玲跳下地,两条瘦得皮包骨的腿晃来晃去,她靠在阮氏竹身上,结块的头发里有虱子钻进钻出,她对阮氏竹说:“你不许我叫你爸爸,我就和别的小朋友学,叫你daddy。” 阮氏竹说着小孩很难理解的话:“没有说不准你叫我爸爸,是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成功收获了小玲不解的眼神,又说“我去烧水给你洗头”。 都很默契地不再提起小玲的母亲。 小玲的头发很难洗开,好不容易搞定了,她嚷嚷着喊困,要阮氏竹拍她入睡,阮氏竹同样很困,拍着拍着,小玲睡着了,自己打完一个哈欠,也歪过去睡着了。 小憩直接变成了长达三个小时的午睡,阮氏竹一觉醒来,小玲面朝下趴在薄被上还在睡,他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出门后不放心,买了一份饭带回去给她当作晚餐。 阮氏竹着急找到老板娘,但是老板娘在搓麻将,有意要拖到这一天结束多收阮氏竹一天住金,阮氏竹就站在她身后帮她看了一下午的牌,待到傍晚六点才得以走人。 偏偏这时候开始下一场暴雨。 雨里有雷,闷声的,闪电亮起时白光乍现,街道边的树木被风薅走许多树叶,不少打在赶路的阮氏竹的身上,勉勉强强地平安到达马场,指腹已经被雨水泡白发皱了。 他饥肠辘辘,想起早上吃早饭时问过食堂,对方说是晚上七点半便不供应餐食了,阮氏竹隔着被雨水洗刷得干净的门房玻璃窗,看见里面的挂钟显示距离七点半恰好只剩五分钟,也顾不上犹豫了,奋力奔跑,赶到食堂门口,堪堪赶上他们倒泔水桶。 “还有吃的吗?” 阮氏竹的可怜样很能打动人,一个大婶转身往后厨里走,带出来两个凉透了的叉烧包。 宿舍一楼有微波炉,阮氏竹道了两声谢谢,揣进兜里,飞快地冒雨往宿舍楼跑去,雨水打在身上,像是针扎一样的痛,流进眼睛里,眼睛像被火灼烧着。 宿舍楼下的空廊地被巨大的一盏灯照亮了,阮氏竹放慢脚步,用力地眨眼,好叫眼睛变得干一些,然而当他看见挡住去路的黑影,沉重拖沓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 罗邱淇撑一把黑伞,站在廊地前的台阶下。 伞面被灯光染成金色,坠落的断续的雨滴也是金色,阮氏竹几乎睁不开眼。 “刚入职就跟我玩失踪,”罗邱淇走到阮氏竹面前半米的位置,从黑伞滑下的雨帘砸在阮氏竹的头发上,“阮氏竹,你把我当什么啊。” 他的语气有一种与雨夜相悖的平静,攥紧伞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阮氏竹盯着他的脚尖,夜色将他们都融了进去,却彼此融不到一处。 “意外。”阮氏竹仰头努力地看清罗邱淇的脸,水蜿蜒着从脸颊一路流到下巴,嘴唇湿润,一张一合,“发生了意外。” 罗邱淇将伞面移到他的头顶:“看出来了。别磨蹭了,回去洗澡。” 一大滩泥水混合的污渍从宿舍楼大厅门口蔓延到楼梯,阮氏竹跟在罗邱淇身后,发现罗邱淇的裤脚脏得不遑多让。 罗邱淇停在电梯门口,按了上键,阮氏竹谨记员工守则的条约,决定爬楼梯,没走几步,被罗邱淇一把抓住后衣领。 “跟我搭电梯,”罗邱淇的人道主义藏在生硬的语气里,“楼梯滑。” “哦。”阮氏竹听话地走进电梯里,站在罗邱淇前面。 到二楼花不了几秒,甚至阮氏竹还没来得及体验失重的感觉,电梯门又开了,他跨了很大的一步出去,回头对罗邱淇说:“再见。” 然后拎着他脏兮兮的双肩包,消失在拐角处。 罗邱淇回到房间,调低冷气,进盥洗室冲了个淋浴,越想越搞不懂阮氏竹到底玩的哪出。下完雨的空气依旧闷热难耐,他走到阳台边打开窗户,楼底路灯下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罗邱淇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谁。 就是那个行为不端,言语不得体,总是做一些令常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的、卷头发的矮矮的、来自越南的二十三岁的,前男友。 这种说法同样怪异,罗邱淇给阮氏竹贴各种标签,末了还得定性为前男友,听起来好像他有多在乎自己的前男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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