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旁边就是父母的卧室,农村的夜晚没什么消遣,看完电视就睡了。白天农活很重,陈春梅和邹潮没看一会关灯睡觉了。 灯一关,天地都黑了,只剩下虫叫。夜里的虫子不吵人的,安安静静地叫着,求偶或是捕猎。农村人不烦虫叫,生下来就听,那是夜的一部分。 邹良在竹席上,烙饼似地翻,滚到后半夜他受不了了。倒不是困得,都睡不着了谈什么困呢?他受不了的是自己现在这副德行。半个月前他走出考场,就知道这次没考好,知道自己要复读。 可成绩一公布,父母和村里人都知道了,他却没想象中自在。邹良不想承认自己失落,不想摆出一副被考分重创的可怜样,可眼下自己毛毛躁躁的情绪,睡不着的觉又算什么呢? 窝囊就是窝囊。 邹良起身走到院子里,后半夜温度下降凉快不少。一抬头,便是浩瀚的夜空,满天的繁星。农村的天好,好到一条银河玉带似的铺在天上,旁边还有轮明亮的月亮,就那么独自美丽着,才不管下面有没有人看。 邹良家的小楼对面是两间平房,中间圈起来个院子,是农村房子最常见的构造。他走上平房屋顶,屋顶上谷堆盖着塑料膜。 白天摊开晾晒,晚上堆起盖膜防露水,晒到稻谷金黄彻底脱水,扬去灰尘落叶,就可以装进蛇皮袋祈祷今年能买个好价钱。 晒了一天的谷子很香,朴实的粮食味道。邹良就地坐下,往后撑起手臂放空目光,洁白的银河延申至远处的山峦中,星空下是熟睡的泉灵村和每家屋顶上都堆起的谷堆。 邹良眯着眼欣赏夜色,看着看着又不对劲了。那银河里下起了雨,一张张卷子,一杆杆笔,伴随着清脆的上课铃从天上砸下来,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冲着邹良砸。 他闭上眼,觉得自己真是快疯了。 这看天也解决不了失眠的事,邹良躺回竹席上继续翻饼。窗外的天泛起青白,鸡叫一声连着一声,他才迷迷瞪瞪睡下。 这里是个南方小地,种两季水稻。夏天是最忙的时候,春天种下的稻子熟了要收割,收完马上翻地播种,秋天便可以再收一季。 夏天忙,庄稼人起得就早,五六点趁着太阳还没出来,正好下地。邹良被吵醒,借着困意继续睡回笼觉。 他再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陈春梅也回来了,却不是从地里回来。她骑着电瓶车停在院子里,从车上搬下三箱牛奶。 她看见邹良,吩咐着:“搬进去,每天都喝啊。” 陈春梅很少在村头的小卖部买东西,且不说那边买娃哈哈没有只有笑哈哈,买特仑苏多半会买成特纯苏。小卖部门口的肉摊,砧板常年不洗,血垢堆得三寸高。陈春梅不想买,但是村头就这么一家店,每次买肉回来,她巴不得拿洗衣粉搓搓再吃。 给邹良买牛奶,当然得去县城,她儿子绝不能喝冒牌货。 陈春梅今天上午似乎不打算下地,牛奶在屋角放好,她便在堂屋坐下招呼邹良过来。 “茶叶厂的活我歇一年,开学了我去陪读。” 邹良一听就窝火,他不喜欢陪读。租个房子带个妈,天天吃喝拉撒有人伺候,高三本来就紧张,一陪读,邹良感觉人活着就只剩下命和书,有什么好的。 他冷声回了句:“不用。” 陈春梅擦擦额头的汗:“怎么就不用?今年高三我就说陪,你偏不要,我过去你不用分心,你们班上多少人都是陪读的。” “我考不好,跟你陪不陪没什么关系。”邹良起身,准备走。 “你给我坐好!”陈春梅喊道,又不敢真的惹怒他,放低了嗓子。“再来一年,都好好准备着,肯定可以的,你……” “妈。”邹良看着她,“我考不好,就是没考好,没别的原因。再念一年,不好我也不会再考了。” 再来他真的要疯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从小到大哪次不是第一……” 邹良很烦,不想听她唠叨,念咒似的。自己房间太热没法呆,在楼下免不了要跟陈春梅吵架,他推开院子的红铁门,去外面溜达。 一辆拖拉机咳咳嗽嗽开过来,黄绿的水稻刚从地里割下,一捆捆堆在车斗里,阳光一照,那拖拉机像是拉了一座金山。 开拖拉机的男人住在村尾,身上是泥脸上是汗,泉灵村不大,邹良却想不起该喊那个男人什么叔或者什么伯。看着他开过来,邹良有些紧张地堆出笑容,掩饰没主动打招呼的不礼貌。 “大良!遛弯啊!”男人的嗓子混在拖拉机的轰鸣里,响亮地朝他招呼。 邹良点点头:“你忙、你忙。” 在村里,不干活的男人有两种。小坝坎那边,老张前年春天中风瘫在家里,你不能叫一个瘫子干活。还有就是邹良和宋兴这种念书的,他们或许说不出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种酸话,但是读书人,村里允许他们高人一等。 邹良今年夏天不补课也不想看书,村里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狗看家叫不响都会挨上两脚踹,他却能闲得理直气壮。 邹良不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他闲得发慌,大白天他像个孤魂野鬼般地荡。 到了晚上,他又开始睡不着。9点多了,他在堂屋翻找手电筒。 陈春梅走出来,看着邹良拿起手电筒就往外走,问道:“大晚上的你去哪?” 邹良说:“睡不着出去溜达。” 陈春梅心疼白天对儿子发的那通脾气,不再说话随他去了。 邹良出门,也不知道去哪,由着性子乱走。泉灵村有一条主村道,笔直地通向西边的山里。月亮正好,压根不用打灯,他关掉手电筒顺着村道往西边去。 路是石子路,光是白月光。前面有座小木桥,桥下就是泉灵溪。小溪旁有座信号塔,老些年前要盖塔村里人听说有辐射不让盖,最后供应商承诺给塔上放盏灯,大家这才答应下。 毕竟那块黑,拖拉机晚上看不清路,翻进去过溪里。越靠近塔路越亮,邹良不再往前,顺着溪流往下停在滩边。 溪水静悄悄地淌,月光和灯光交织在水面上碎碎闪闪,跟天上的银河掉下来似的。溪边一排野生野长的直柳树,溪滩上大片发白的碎石。 晚风夹着腥香的水气吹过来,邹良深吸呼吸,觉得浑身舒爽。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还真是个好去处。
第5章 邹良正图清净,身后来人了。 他扭头一看,并没有不快或者觉得被打扰,因为来的人是宋迎春。 宋迎春和他同岁,是同村但交集不多。事实上邹良这些年被陈春梅养的很封闭,跟村里人大多没什么交集。 宋迎春不如邹良成绩好,上的是隔壁镇上的高中,也是刚高考完。他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让邹良有好感的人。 同龄人之间总能聊上几句,宋迎春爹妈也很明事理,这点连陈春梅都很认可,愿意跟他们家结交。 宋迎春大步走来,朝邹良打招呼:“大良。” 邹良觉得,宋迎春大概是要问一下他大晚上在这边干啥的,可他并没有。自然地打完招呼后,就站在滩上脱衣服。 宋迎春穿一件白T恤,已经汗透了紧巴巴贴在身上,下面穿的一件牛仔裤,裤管上全是泥。他抬手脱下上衣扔在地上。解开腰带,脱下裤子,腰带的金属头摔在石头上,清脆的叮当一声。 邹良看着宋迎春脱了个精光,甩开一条毛巾往溪里走。溪水不深,宋迎春走到中间,正好淹到腰际,剩一片光裸的后背。 肩宽腰窄,结实精悍的一片背,矗在暗黑的夜色下、粼粼的水光里。迎春舞着毛巾,大剌剌地擦洗开,搓搓脖子抹抹脸,腰边荡开一圈不安的水波,哗啦啦响着。 不多会,宋迎春转身,从溪水里走来。 邹良看着他一步步上来,头上是月亮,身后是高塔,两簇光打在他身后,显得整个人更加阴沉健壮。邹良看着看着,看见宋迎春身下湿漉漉的毛发露出水面,竟有些不自在,下意识移开目光。 宋迎春走到邹良旁边,拧干毛巾动作粗糙地擦水。他穿上一条宽大的条纹短裤,就地坐下。 “抽不?”他从那条脏牛仔裤里,掏出一包烟。 那烟盒已经压扁变形,被汗泡的有些潮湿,泥味和汗味很浓。邹良不抗拒,他抽出一根,凑过去借宋迎春的火。打火机咔哒一声冒出火苗,两根燃烧的烟头,叼在两张嘴里。 邹良吐了口烟,开始说话:“怎么来这边?” 泉灵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村头有很多水塘,夏天一到,村里人都喜欢去那里洗澡。 宋迎春夹下烟,手撑在身后:“这水凉快,也清净。” 邹良还在等宋迎春问他,大概是,你呢?怎么也来这边。 可是宋迎春答完就不再说,优哉游哉地抽起烟。 越是这样,邹良反倒越想聊:“白天很忙吧。” “上午割完公路边那个田,拉回家没耽误,直接把谷子脱了。下午翻翻稻子还没睡一觉呢,我二娘喊我去给他们家栽秧,那秧发得长了,再不种就得荒。”说起农活,宋迎春的话多了起来。 “玉玲子不在家?”邹良问。 宋迎春声音低沉下来:“说厂里忙呢,赚加班费。”他顿了顿,又说:“我二叔家忙不过来,还不如回来。” 邹良往宋迎春身上看,他的胳膊已经晒分了层,T恤袖口往下,黑红色。往上连带胸口腰身,是漂亮的小麦色。宋迎春的肩头磨破了皮,红通通的一片。听他这话,邹良便知道宋迎春这个暑假不会轻松,他对自己二叔家的事情向来不推辞,更何况现在还是农忙。 邹良抽完烟,放松不少,他看着水面像是自言自语:“我晚上睡不着。” 宋迎春笑道:“那你是不累,像我们这样的,白天累得跟猴似的,晚上倒头就能睡。” 宋迎春嘴快,说得也毫无恶意,可话刚讲完,他便察觉不妥,扭头察看邹良的表情。 “我那啥……害……” 邹良苦笑一声,心里默认了宋迎春说的“我们这样的。”他知道迎春的脾性,也并未多想。 都聊到这了,邹良继续问:“你考得怎么样?” 宋迎春答:“就是个大专。” 宋迎春看邹良还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心里有点燥,直愣愣地说了句:“大良,你明年一定能考好的。” 邹良心头很堵,问他:“你怎么知道?” 宋迎春认真地把他看着,他眼皮薄,眼尾露出一点双眼皮褶子,稍稍睁大的时候褶子又看不见了,变成线条规整的单眼皮。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给他脸上添了几份轻松的天真气质:“你有拿笔杆子的命,肯定行的。” 邹良笑道:“这跟命有什么关系?个人努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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