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楚熠不喜欢。 明明知道,却享受这种刻意的纵容,好像他怎样都可以,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讨厌。这是他在极其严苛的父母那都未曾感受过的。 为什么是他? 他感到困惑,又没来由的愤怒。 因为欺骗而不解,因为被排斥在对方的世界之外而愤怒。 理智在制止他,感情却失控。 不够,这样还不够。 他用很凉的手碰对方的脸,从断眉上的疤,到挺直的鼻梁,到紧抿的唇,一路向下描摹,最后回到那两颗紫葡萄般的眼睛,带茧的指尖一滞,就落在眼角,轻拢慢捻抹复挑,力道介于轻抚和施虐之间。 楚熠眼皮不住地颤,却怎么也不肯闭上。 梁硕故意吐了一口烟圈上去,挡住他的视线。这个眼神太赤裸,重得让他承受不住。 楚熠咳得惊天动地,梁硕这才舍得掐掉烟。始作俑者是他,收拾残局的也是他,装作体贴的绅士,实际却趁人之危,把还在咳的人半抱在怀里拍了拍。毕竟醒着的时候,小狮子绝计不会这么听话。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他的声音很沉,话音刚落,便在夜色里散了。楚熠却突然清醒,从他手臂中挣脱:“不记得了……” “四年前的冬天,我在风林遇到过一个男孩,是一个大雪天——” 梁硕自顾自说下去,目光飘向远处的夜空,没注意到旁边的人身体猛地一僵。 那年梁硕十五岁,青春期叛逆,背着家里所有人,从三藩跑回国内,在风林短暂叨扰舅舅。 来时偷偷摸摸,走时却派头很大,乘坐家中派来的宾利车,前往机场。 等红灯时,透过车窗,看窗外的皑皑白雪。 在加州的棕榈树下长大的人,到底还是对北国风光感到新奇,想起姥姥教他背的那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原来是这样一般的苍茫景色。 雪花构成的晶莹白幕里,却忽然闯进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 男孩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寒冬腊月,只穿件单薄的短袖,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在车流中摇摇晃晃。 但梁硕没想到,破自行车在路口拐弯,径直冲到了他的座驾上。 “砰”的一声闷响,男孩像断了线的木偶,跌落在雪地里,挣扎了很久都爬不起来,最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司机大骂着下车:“又他妈是个碰瓷的!现在的小崽子真是越来越不要脸,大冬天的装可怜,以为躺雪地里装死就能讹钱?” 起初,梁硕也只当这是个碰瓷儿惯犯。 有谁会在大冬天穿着短袖出门呢? 他是金贵的富家少爷,坐在暖和的车厢里观雪景,理直气壮地何不食肉糜。 直到他隔着车窗看到,男孩眉骨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整张脸都被血污覆盖,浑身都是新旧交错的伤痕。 出于好奇心,梁硕下了车,看到男孩蜷缩在雪地里,意识已经模糊,像一只濒死的小兽,随时可能永远地闭上眼睛。 “然后我把他送到了医院,倒不是因为我多有同情心。实际上,我根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梁硕回忆道,“只是在我要离开时,他抓住我衣角,虚弱地说了一句话,我凑近才听清,他说的是……救救我。” 梁硕说到这转过头来:“你知道听到这句话时,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没等楚熠开口,他自问自答道:“这个人,好像只被抛弃的狗啊。” 楚熠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很痛苦地闭上眼睛:“你别说了……” 梁硕不理会,继续道:“他发着高烧,身体很烫,在路上就昏迷过去,我用我的大衣把他裹住,他就在我怀里发抖,像个濒死的小动物,不管我怎么掐都不醒,我那时候以为,他撑不到去医院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男孩生命力很顽强,四十多度高烧,到医院时竟然还有意识,嘴里不停呢喃着“妈妈”。 医生给他脱掉衣服,用酒精物理降温,梁硕才知道,原来他的高烧不只是因为车祸。 男孩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腋下有很多烟头烫伤,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渗血。手腕和脚踝上全是勒痕,明显是被人用绳子绑过,磨得皮开肉绽。 医生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身体却还在不停地发抖,那是本能的恐惧反应。 “大概两个多小时之后,他脱离生命危险。我急着赶飞机,留下联系方式离开。落地时我接到电话,他醒来后趁医生不注意,逃走了。因为他满脸都是血,走之前我都没能看清他的样子。” “之后的几年,我一直很想找到他,但因为没有任何信息,用了各种方法,一直都没有找到。” 楚熠喉咙里发出很低的吞咽声,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要找他?” “因为我很想知道……”梁硕缓缓说,“他是不是还活着。” 楚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活不活着,重要吗?” “也许对别人不重要,但对我来说……是的,”梁硕毫不犹豫地说,“很重要。” 楚熠再次闭上眼睛,像是无法承受这话的重量,睫毛微微颤动,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梁硕继续说:“那年我十五岁——” 在他短暂而辉煌的成长经历里,从来不懂什么叫失败。 没有人预料到,一个十五岁的中美混血少年,会如此彻底地改写蝶泳的格局——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梁硕席卷了包括短池、长池世锦赛、泛太平洋锦标赛、世界杯多个分站在内,几乎所有国际大赛的100米和200米蝶泳项目金牌。 媒体将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誉为“新一代蝶王”,认定他将是下一个菲尔普斯。 他承袭了父亲的名字Augustus,于是游泳界也开始称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为“小奥古斯都”,认为他将像古罗马帝国的开创者一样,开启属于自己的蝶泳统治时代。 所有人都坚信,他注定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蝶泳奥运冠军。 那时的梁硕不可一世,对所有赞美安之若素,认为全世界都属于他,所有对手都活该被他踩在脚下。 但天才坠落只需一瞬—— 距离奥运会不到一个月,一次模拟训练中,他肩袖撕裂,最后以0.1秒的微弱差距错失金牌。 “那0.1秒毁了我。”梁硕近乎自虐地说。 几百万的治疗费砸进去,肩膀依旧无法恢复。媒体开始质疑他过去的成绩,造谣他靠兴奋剂夺冠,教练断定他无法再从事任何竞技体育,父母也在劝他放弃。 在最低谷时,他回国找到裴勇——那个被他的精英世家视为“败类”的同性恋,与父母断绝关系的摇滚乐手。 他在风林躲着,学吉他、编曲、调酒,日子轻松得让他恍惚。可每到深夜,他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的还是泳池。 回,还是不回? 继续,还是不要继续? 哈姆雷特的问题成了他的问题。 辗转反侧几天后,他做出决定。定好机票,准备回美国发布退役公告。却不料,在路上遇到那个雪地里奄奄一息的男孩。 “在飞机上,我一直在想,”梁硕说,“像他那样的人,活着已经那么痛苦,被伤到只剩一口气,为什么还在求生?” 对年轻气盛、一帆风顺的他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胜利,他不懂、也没学过该怎么面对挫折。所以男孩就像面镜子,在遍体鳞伤的身体上,他看到的是自己,深陷泥潭,不知所措。 如果连濒临死亡的人都没有选择放弃,是不是……他也可以试着重头再来? 他成长在标准的精英家庭,习惯按照最优解的思考方式行动,遇到问题要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内心深处的不甘上不了台面,却像颗种子,不去理会还好,一旦膨胀起来,便能盖过天平那侧所有的深思熟虑。 他不再是傲视群雄的天才,战无不胜的奥古斯都,想要浴火重生,就要克服内心深处对失败的恐惧,将旧的自己献祭。 就这样,梁硕改变了主意。 他回到美国,和教练组、医疗组商议治疗方案,并更换掉主项,从蝶泳转为混合泳。 重新入水的那天,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肩膀连摆臂都成为痛苦,连续几个月,无论怎么训练都无法提速。 甚至作为一个游泳运动员,他因抽筋在泳池里溺水,被教练救起后,经历10分钟的心肺复苏后才恢复意识。 日复一日,他在泳池里死去活来,彻底打碎后再重建。仅一年后,他在世锦赛的200米个人混合泳中夺得金牌。 再次被外界誉为天才的那一刻,他不再沾沾自喜,内心坚如磐石,再没有外界评价能动摇他。 “但这四年里,我一直很想知道……在我决定彻底放弃游泳的那一天,救过的那个男孩,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这件事就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每次痛到想要放弃时,一直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 “我希望知道,他还活着,因为那会让我感觉……” 梁硕一步步走到楚熠面前,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阴影,将楚熠笼罩其中。 小巷里很安静,除了彼此粗重的呼吸,只有远处若有若无的蝉鸣。 “因为他而选择继续的我,不是个笑话。” 他缓缓倾身,一只手撑在楚熠耳侧的墙上,将对方困在自己和墙之间。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的眼神称得上凶狠,湛蓝色的瞳孔带着不容逃避的压迫感,一字一顿地问:“楚熠,那个男孩……就是你对吧?” 楚熠整个人都被摄住了,眼底更深露重,沉积着化不开的浓重黑色。 他的身体不住地轻颤,六月的夜风裹挟着燥热扑面而来,他却感觉到雪地里的冷,湿答答的薄衫粘在身上,是种黏腻的、近似于死亡的触感。 靠着身后的墙,他慢慢下滑。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斑驳的墙面,用力到发白。夜色在他周围收紧,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梁硕单手将他撑住,用力掐住他的腋窝,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脸,声音低沉而缓慢:“我来风林的第一天,就在这条巷子,你回头时已经认出我了,对吗?” “你一次又一次向垃圾桶里看,到底在看什么?” 梁硕掐住他的下巴,指节泛白:“那天离开医院后,你有没有再想起过我?” 楚熠的下颌骨隐隐作痛,仿佛要在这股力道下碎裂,咬紧牙关,却仍止不住地打冷颤:“你……到底在说什么?” “是我在问你,”梁硕气势汹汹,像是在审讯犯人,危险而摄人心魄,“回答我,这四年里,只有我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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