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熠眼神里渐渐腾起无处安放的焦躁,酒精在血液里翻涌,思绪迟钝,想避开梁硕的目光,却被死死钉在原地,无处可逃,也无从辩驳,只能无意识地摇头又点头。 “你还在骗我,”梁硕嘴角扯出一个弧度,“楚熠,你把我当傻子耍,嗯?我很好骗,是吗?” 梁硕松开他的下巴,手指突然勾住他胸前的银链,用力一扯。 陨石拨片从衣领里滑出来,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边缘处的红蓝色绚烂夺目。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从胸腔里碾磨出来:“四年了,戴着我的东西,怎么还装不认识我?” 第27章 楚熠眼眶通红,抿紧的唇瓣微微发抖,挤出破碎的呓语:“我没有……” “这么多天,你有无数个机会告诉我,但你选择让我蒙在鼓里,为什么?”梁硕寸步不让地逼问着,“我让你羞耻吗?觉得丢人吗?” 楚熠胸口剧烈起伏,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喊道:“他妈的我说了不是!” 说着,他突然用尽全力挣脱开,一拳狠狠砸在梁硕的脸上。 梁硕的头猛地偏到一边,嘴角瞬间渗出血丝。他抬手擦了擦嘴角,吐出一口血水,眼神依旧死死盯着楚熠。 “那是什么?” 梁硕把扯下来的项链捏在指尖,举起来,拨片上沾了点血水,污浊而闪耀,像被侵扰的宁静星河。 “这上面的纹路是韦德曼条纹,材料是陨石切片,在阿根廷手工打磨,是爷爷送给我的,全世界只有这一个,那天遇到你时,就在我口袋里,我下飞机时才发现没了。你可以继续装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有权利随意处置。” 他说着扬起手来,楚熠瞳孔猛地收缩,血色从脸上褪去,下意识伸手想抢,动作却僵在半空。 拨片在梁硕的指尖转动,随后被轻巧地抛向小巷深处。 银色陨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瞬即逝。楚熠几乎是本能地要冲过去,却被梁硕用力拦住:“不是你的东西,就别找了。” 楚熠愤怒地转身,又是一拳挥过来,纯粹在泄愤,毫无章法。梁硕早有防备,偏头躲过,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反剪到背后,把人钳制住。 “不……”楚熠成了困兽,声音很哑,像当年一样攥住他的衣襟说,“是我的,我捡到的……你还给我。” 泪盈于睫,不堪重负,滚落下来。 是很安静的泪,如果不是被紧紧注视着,就只是夜色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湿润痕迹,悄悄地来过。 楚熠剧烈地挣扎,浑身都在发颤,让梁硕不可抑制地心软。 他知道把人欺负得狠了,却心里有气,固执撑着一个冷漠的空架子,非要听他亲口承认才肯罢休:“连人都忘了,东西留着干什么?” “不是……我没有忘,”楚熠的声音罕见地带了哭腔,“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个了……你为什么要扔掉?我讨厌你……你还给我。” 梁硕凶悍、强势、步步紧逼,但因为这一句讨厌,卸了浑身的盔甲,恢复温柔的假面,把顷刻间要碎掉的人粘合好,圈在身前,摊开手心说:“笨蛋,别哭了,在这。” 扔出去的是随手捡的石子,那块银色的拨片静静躺在掌心,月光下泛着熟悉的光泽。 “对不起,”梁硕说,“这是对你骗我的惩罚。” 楚熠暗淡的眸子再次点亮,梁硕只觉可爱,温柔哄骗道:“我给你戴上好不好?” 预料到楚熠要抢,梁硕及时抽回手,让对方扑空后,又亲手替他戴上。 很凉的指尖轻轻擦过楚熠的皮肤,散落的五脏六腑在那一刻终于归位。 梁硕是技艺高超的驯兽师,在满意时才舍得给出他的奖赏,并及时提出新的要求,验证训练效果,询问道:“还骗我吗?” 楚熠是被注射了麻醉剂的野兽,并非真的无法反抗,但因为对方是他唯一愿意臣服的,所以收起獠牙,摇了摇头。 “乖,”梁硕抚摸他的头发,下达最后的命令,“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了,都告诉我。” 他们回到了三层的卧室,像上次一样,没有开灯。 梁硕前些天在屋里购置了一台昂贵的索尼黑胶唱片机,里面转着nujabes的jazz-hiphop,是那张05年发布的Modal Soul。 房间里有绯云巷的霓虹,快速移动的炫目车灯在天花板滑过。 梁硕和他并肩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身体贴得很近,近到能清晰感受到骨骼的轮廓。 夜晚,酒精,音乐…… 梁硕。 楚熠在这种环境下彻底放松下来,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不连贯的片段。今天的,四年前的。没有一句自怨自艾,只是一些简单的事实剪影,由梁硕再拼凑、填补,绵延出一个由辱骂、虐待、冷漠组成的成长经历。 屋里的音乐循环播放到专辑的第一首Feather,恰好是那句Surreal life I paint it vivid——超现实的生活,我使它鲜活。 困扰梁硕四年的那根刺被彻底拔出。 当梁硕在泳池中忍受着撕裂伤,跃出水面的每个时刻,他救下的男孩,也正在烂泥中野蛮生长,一点点破土而出,由风雪锤炼,血液滋养,比任何人都更坚韧鲜活。 梁硕像当年一样,抚摸他眉骨上的凸起,指尖的茧依旧,力道却轻柔许多:“但你还是留疤了。” 楚熠的酒劲儿下去不少,让他处于一种微醺状态,不至于失去理智,但刚刚好做些不寻常的举动,说些不能轻易启齿的话。 “没关系,”他把脸贴到梁硕很凉的手心,“我想用它记住你。” “下次别用这个记了,”梁硕抽出手,点在他胸口跳动的心脏,“用这里。” 楚熠的心跳在梁硕的指尖下有力地搏动着,像低沉的鼓点,节奏分明而炽热。 他想问的其实是…… 还有下次吗? 他在那个不算温暖的掌心里闭上眼睛,倦意滚上来,却很怕对方就这样走了,强撑着不敢睡。 梁硕看穿他,将他架起来,扶到大床上。 楚熠陷入轻盈如羽的蚕丝被,闻到梁硕身上熟悉的海盐与木质香,混一点淡淡的烟香,醉意更浓,沉溺其中。 他迟钝地撒起酒疯,扭来扭去,把自己当盘菜翻炒。梁硕按住他乱挥的手,说了句“别闹”。 楚熠安分下来,翻了个身,头埋在蓬软的枕头里,闷声说:“这是你的床。” 梁硕坐在床边看他的后脑勺,指尖蜷了蜷:“嗯。” 楚熠沉默半晌,在梁硕以为他睡着时说:“你还会回来吗?” 梁硕今晚只喝了一杯Last Word,却被床上的醉鬼传染,反应慢半拍,回道:“不会吧,学校很忙。” 楚熠埋得更深:“还会继续游泳吗?” “不知道。”梁硕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没关系,”楚熠说,“我会记得你——” 不管你在不在赛场上,是不是冠军。 我会记得你,看着你,仰慕你,信仰你。 一场漫长的告别走向尾声,说什么都显得多余,梁硕揉了揉他的头发说:“睡吧。” 这话像有魔力,很快,铺天盖地的睡意涌上来,楚熠就这样进入梦乡。 睡前最后的记忆,是梁硕打开门,回头看向他时,明暗交替的俊朗侧颜,和黑胶机中放的那句—— Fly like an arrow of God until I'm gone so Driftin‘ away like a feather in air 如神箭一般自由穿梭, 如空气中的羽毛远走高飞。 第28章 从噩梦中惊醒时,楚熠在蚕丝被里睁开眼睛,头痛欲裂。 梦里是一双恐惧的眼睛,来自一只遍体鳞伤的小狗,满身都是污秽的垃圾,张开嘴却不是汪汪声,而是他自己的声音,质问他。 “为什么抛弃我?” “为什么要杀了我?” “我也想活下去……” “我做错了什么?” …… 意识还留在梦里,身体却彻底被床上梁硕的味道浸透。他嗅了嗅,鼻尖一耸一耸的,闻到海风与树木——是熟悉的、温暖的,夏天的味道。 白色窗帘的一角随风擦过他的侧脸,清晨日头洒进来。 角落的黑胶唱机静静立于一隅,已经停止转动,防尘罩上立着Modal Soul的专辑封面,是窄窄一条蓝色和大面积的红。 楚熠心中一紧,想起什么来。猛地直起身,低下头,手有点慌地摸索锁骨边的吊坠,半天没摸到,才发现被他半夜睡到脖子后面去了。 手忙脚乱,转一圈移到胸前…… 终于放心了。 晨光把拨片边缘的红蓝色反射到天花板,跟随他身体的动作移动着,色彩与黑胶机上的专辑相得益彰。 他脑子断片,其它画面都很模糊,就记得拨片昨天被梁硕抛出去,扔了很远。会想起那幕,他虚汗冒出来,心慌得厉害,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等到翻来覆去确认并没有损坏后,后怕全变成了愤怒。 凭什么随便扔自己的东西? 是不是欠抽? 知道这东西对他有多重要吗就扔? 下次见到这人必须得好好教训一顿…… 他揉了揉太阳穴,头还是发晕,难受得要命。艰难地起床、洗漱、冲澡,从不喝酒的人哪受得了六、七杯鸡尾酒,没吐彩虹已经是奇迹。 开了花洒,忘调倒热水那边,冰凉的水兜头浇下,人一瞬间清醒过来。 就这一下,昨晚的一幕幕被激了出来,在脑海里过电影。 他愣在浴室镜前,想起他昨晚从舞台上坠落,被梁硕接住,抱着人家不撒手,要来那句“很喜欢”;想起他被那人逼得丑态毕现,又哭又闹,讨厌你什么的酸话都敢说;还想起他们一起坐在外面那张床边,他该说不该说的,全他妈都说了。 最后想起的是—— 他并没有去成比赛,早就名存实亡的家也没了。 梁硕……也已经走了。 演讲里的梦想,原来真的不过梦一场。 花洒的水终于变热,楚熠冲了会,把海盐木质香的沐浴露涂到身上,搓出来一身泡泡。他百无聊赖似的,把泡泡从左手腾到右手,又反过来腾回到左手,然后看着泡泡被水流冲走。 两只手紧接着卸力,他站在花洒底下,任由自己被冲刷。 伤心吗?好像也没多伤心。与梁硕不同,他自小生活中的变故来得太多太密,这种程度的打击,根本算不了什么。 唯一不理解的是…… 怎么能让梁硕知道呢? 到底是喝成什么样,才会向这个人倾诉? 明明是最不想被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啊……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决定在第一次喝酒的第二天戒酒。 酒精确实害人…… 洗好澡,他把头发擦干,走到黑胶机边,愣了一会儿,按下播放键,唱针落到转动的黑胶上,专辑第一首Feather再次从唱机里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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