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硕顿在这,笑了笑说:“而且,说实话……我其实觉得,这整件事里,我挺丢人的。我妈说我蠢,我有时候想想,她说得好像也没错,我长到这么大,才看清楚最亲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也帮不了自己想帮的人,确实挺蠢的。” 楚熠不赞同地说:“你别这么说……” 梁硕摇摇头,打断道:“你听我说完再判断,要不然我会觉得你是在同情我。” 楚熠知道他在某方面其实很骄傲,很固执,于是依言说好。 梁硕深呼吸一口,开始了他的叙述。 “我舅舅是同性恋,这个你是知道的。” 听到梁硕嘴里说出这三个字时,楚熠四肢不受控地僵了僵,机械地点了点头。 对方并不是在说他,也并没在这句话里掺杂任何的歧视意味,但不可否认,却在不经意间挑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见他表情不太对,梁硕以为第一句话就说错了,忙问:“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 “……好。”梁硕整理了下心情,“别看我舅舅现在这样,小时候他其实很胆小,总是被同学欺负,每天都跟在我妈屁股后面。我妈就是那种……天生领导的性格,学习很好,当学生会主席,谁打他就给他出头。” 楚熠脑补了一下,觉得还挺符合他对梁硕学生时代的想象,很有魅力,一呼百应。 不得不说……基因很可怕。 “后来我舅舅和家里出柜,我姥爷因此去世,我妈把我接回北京陪姥姥。我和前两天来的那个女孩,还有我发小,就是这么认识的。”梁硕顿了下,“那个女孩叫蓝染青。” 故事不过刚讲完一个开头,楚熠却忽然有点打退堂鼓,更不敢去猜测后面的走向。 如果说事情的重点要落在这个女孩身上……他忽然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做这个倾听者。 他害怕自己会做出不该有的、不得体的反应。 梁硕这时继续说:“我和她7岁就认识了,从小一起游泳,受训,我一直把她当作……怎么说呢,战友吧,因为很多东西,只有和你在经历同样的事的人才会懂。 “小学毕业那年,我们一起进了LA当地的Team Santa Monica,家里帮我请到了Team Elite的教练,一直到我第一次奥运会都跟着他。”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看向楚熠,“也就是我第一次见你那年。” 楚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但他的很多训练理念我都不是很赞同。为了提高爆发力,他让我们在训练时必须戴阻力板和负重,训练的间隙很短,当时我已经能感觉到我肩袖肌腱的负荷太大,三角肌有慢性劳损,但他一直没有给我降强度。 “后来我在赛前训练里肩袖撕裂,最后打封闭上场,赛后做了三次手术,就是你看到的那个疤。” 楚熠很认真地听着。 梁硕把他的所有伤都说得很轻描淡写,于是楚熠只能靠回忆自己为梁硕挡下的一棍,再放大成百上千倍,以此试图窥见他承受过的痛苦。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出现这种情况的不只我一个。他带过的所有青年选手,但凡是十二三岁接手的,职业生涯几乎没有能撑过20的,往往是不到这个年纪,身体就先毁掉。那些出成绩的还好,没有出的,就早早退役,家里条件不错的还能撑过去,回学校读书,不怎么样的,只能出去打工养活自己。 “我算是幸运的吧……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总之那会儿做完手术效果还可以,最后归队,换了专攻混合泳的教练。 “但我刚归队就发现,蓝染青的状态变得很差,训练经常请假,即使来了,也很难游到以前的正常水平。 “我当时单纯以为是训练计划不科学的问题,跑去和Collins争论过很久,但他一直是个很固执的人,我其实心里也知道,他不可能听我的,但多少希望他能在意一点自己队员的身体。 “后来事实也证明,确实没有用,不仅没用,他们的训练强度越来越大,蓝染青也来劝我,不需要白费这个劲,只会适得其反,让他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我当时建议过她,要不要跟家里提一下,换个教练,但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 他顿了下说:“然后就这么过了四年。” 梁硕说完这段话后安静了很久。 沉默被海风填满,黑暗慢慢罩在海面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是一种压倒一切的、令人无法反抗的力量。 楚熠忽然有点不敢听下去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沉,和骤然压下来的夜一样沉重:“其实后来我再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我忽略了所有可以止损的讯号。所以我说我很蠢,这点你不用帮我否认,是真的,我自己知道。” “今年奥运资格赛前,我把电脑落在训练馆,晚上回去拿。馆里很黑,比现在这里还要黑。我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然后听到男更衣室有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碰掉了,倒在地上。 “我还以为是有小偷,放轻步子,直到我拐进隔墙,看到那一幕。” 梁硕很轻地说:“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没想过,原来一个人的眼神可以那么绝望。” “他手里有很多照片,录像,不只是她,队里很多人都有,男生、女生,成年的,未成年的,性别不重要,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家里条件不好,被他称作,没有退路的那类人。 “我打了他,但这又是我做的另一件蠢事。我打他一次,他就能让一个人从队里彻底消失,或者社会性死亡。” 似乎是感受到这边沉重的气氛,螺蛳粉颠儿颠儿地跑回来,抬起前爪,扑在梁硕怀里。 梁硕一手摸着它的脑袋,表情温柔,却以一种近乎自虐的语气说:“她被威胁了……几乎所有人都被威胁过,但唯独没有我。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我的另一个名字,叫幸存者,原因很简单……我妈给他的培训机构投资过。” 楚熠忽然有些痛苦地摇头,掐住他的胳膊说:“你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别说了,我们回去吧……” 但梁硕已经不可能停下了,他要楚熠成为他的共谋。 “我做了很多努力,用了所有我可以想到的方法,曝光、投诉、报警、找律师……把我收集到的证据交给可以信任的人,直到我发现,全部都没有用,我只能去找我妈。” “我那个时候觉得我糟透了,我一直以为我很牛逼,很厉害,到那个时候才知道,真的遇到事情时,我什么都做不了,还是要靠家里。” “但你知道,我妈看到我的证据,听我说完整件事以后,和我说了什么吗?” 梁硕又笑了,他是真的觉得很可笑。在楚熠眼里,那笑比哭还要凄凉。 “她语气很冷静,说Collins开的游泳训练机构有公司旗舰基金的投资,而且占了大头,她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去影响基金的收益,LP不会同意。” 梁硕看向楚熠,像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问道:“你敢相信吗?她和我谈收益。” 楚熠依然在试图让他停止回忆,叫他:“梁硕……” 但对方拒绝了他的好意,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还是接受安慰的那一个,所以残忍地拒绝任何好意,说:“让我说完吧,马上要到最后了。” “蓝染青最后一次被他威胁,是她给我下药的时候。Collins需要解决我这个麻烦,所以挑了一个最合适的人。” 故事的最后,梁硕说出了一个让楚熠浑身发冷的结局。也是他最不想要听到的结局。 “我奥运比赛资格被取消的那天晚上,她给我留了一封信,我看到那封信时已经是第二天,她正在抢救,信上就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这句话她对我说了很多遍,但我想,应该有很多人比我更值得这句话,付出过更多代价。” “我选择退役,也不是为了别人,我只是觉得……很没意思,不管是游泳本身,我的家庭,还是那个地方,都无聊透顶。” “So…I quit.” 梁硕最后呼出一口气,道:“我讲完了。” 楚熠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过往的生活让他很早就学会了解接受生活的残酷面。面对无法改变的过去,他深知自己不配对这么沉重的故事做任何多余的评判。 于是,他只是把随身带来的木吉他放在膝上,指尖在琴弦上流淌出划破风声的温柔旋律,唱着: Lights will guide you home, And ignite your bones And I will try to fix you, ——我将填满你的心。 “我们回家。” 第50章 邻市出逃那天成了梁硕人生的第二个分水岭。 返回风林翌日,他向团队提交退役申请,并请对方将这一消息转告母亲。 在彻底扔掉手机卡前,他给裴姿发了条短信,然后将Arena游泳包、包里的设备、连带里面的泳协ID Card一起扔进垃圾桶——就是他从一堆臭垃圾里选中螺蛳粉的地方。 一周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三,美国国家队官宣退役消息,在中英文社媒同时掀起一波讨论热潮,评论多半逃不开“药王”字眼。但很快,北辰集团的公关团队开始发力撤热搜,舆论迅速退潮,除了一则官方通稿,全网几乎查无此人,就像他从没来过。 消息发布同时,梁硕正和赤道一起在地下排练室,逐帧检查刚录好的一段预表演视频。 本来这事轮不到他,但因裴勇三番五次推辞,在场唯一会编曲的梁硕便“勉为其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赤道的编外人员,成为乐队的临时制作人。 当晚Oasis有个拼盘,来的乐队不太多,楚熠被裴勇临时拉过去撑场子。 排练唱了一整天,梁硕本想帮他拒绝歇歇嗓子,楚熠却应了下来。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楚熠一步跨上台,坐在高脚凳上,一条长腿随意地垂着,另一条微微抬起踩在横杠上,身上有一层朦胧暧昧的红光,透露出一股蛊惑人心的意味。 他的台风有这个年纪少见的成熟,用裴勇的话说,“就跟打娘胎里就在舞台上一样”。 常来Oasis的,没人不知道这里有个slap很牛逼的主唱,可以用吉他弹古典,所以见过没见过的都知道这有个“楚神”。如今久违上台,大家都很给面子,人还没唱,场子就热闹了起来。 梁硕端着酒进内厅,迎面而来的声浪震得耳膜疼,台上的灯光晃过一片又一片。 他刚在后排站定,余光瞥到台上,忽然被一道光晃了下眼睛。 再定睛一看,是楚熠颈间的银色拨片,这次不藏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露在外面。 眩目的瞬间,楚熠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了那枚拨片。 梁硕有种错觉,是捏住了他的心脏。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3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