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再不愿,都会在一瞬间,被脑子里的神经狠狠抽了一巴掌,全然清醒,半点再欺骗不了自己。响在耳朵里的,只有老风扇转向吹动的时候,发出的“呜呜”噪响。眼前的霓虹像是水印,一点点在眼前退散,还原了真实之境的夜的黑暗。被迫破梦的人只得溺在这黑暗的逼迫里,徒劳无功地喘息着,妄想从四周挤压的空气中抽离出一点点可供呼吸的东西。再一探手,身下早就被汗液浸湿了一小片儿。 心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抽空,取而代之被硬塞进来的,如今细想,就是裴青山所说的遗憾,那遗憾塞得越多,我就越是空虚。猛一转头,才看见裴青山正安然无恙地熟睡在旁边,一吸,一呼,一点儿一点儿把压迫着我的气流松活开。 真正叹息着,喝水的功夫,我才在回味那个梦境。 我,裴青山,一家日式卧榻的小旅馆,老胶片里描绘的香港。具体到人物,我,他。动作呢?他牵着我。地点?就一个小旅馆的房间里。他盖着被子,微微阖目,可能憋了一点儿气,大概就如同刚才那样,我被埋在里面,可供呼吸的空气就要用完,我也要晕厥的时候,这个世界撤掉了所有的乔装,把最真实的寂静和夜的声音都还给我。 咚咚,咚咚。一声两声,是心脏锤动如擂鼓。 我突然开始怨恨,一日更复一日的怨恨,为什么要这么早就让我醒过来?既然人终将在大梦一场之后清醒,又为何不能自主地选择永远浸没在这样的梦池?生理总与心志相悖,一个人就是矛盾的两端,也是我一再追问自己,我究竟是能活在那个当下,还是死在之后每一个空泛的夜里? 关于这一切怨恨开端的夜,我仍能选择在慢慢喝了一口水之后,乖乖回到床上,跪伏着又钻进被窝,或许还能在闭眼装睡之余,偷偷瞥了身旁的人好几眼。 于是那首诗的下一行,我又写上爱与恨。 想那个夏天,它整个七月的末尾,都在我的视线里被拉得越来越长。抛开那些书信、纸、笔,我常常坐在门口的石凳子上,盯着一片空的地方就开始发呆,这是我放空自己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时间再一次从我的世界悄悄滑走,已是午后一两点,旁边的两株矮木都快挡不住愈加毒辣的日头。李爷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他手里的蒲扇轻轻遮在我头顶上,笑着出声:“不言小子嘞,呆咯?” “嘿,爷爷,哪能呢?”我刚想起身,却又被爷爷一把按下。 “你啷个坐这头,不怕晒?” 他在我对面坐下,拿扇子指着石桌子上散乱的棋局问道:“还会下吗?”。飞车临将,只差一步就要将军。 “您和张伯下的棋叫我来看做什么。”我挠了挠头,仔细盯着苦苦撑在将前的一仕愈发头疼,又接着道:“象棋还是小时候您教我下的,更何况连张伯这局都要输了我又怎么盘活?” “这可不是我和老张头下的。”李爷爷倒是继续在鼓励,“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走马。”心思也乱得很,看这棋局都觉得眼花缭乱,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生路走马顶上日字格,刚抬起的手却又因为爷爷的一步僵住。 “炮!”李爷爷把巡河的炮一横,打了过来。我能看穿,就算我拿马应将也是徒劳。 两手一摊,看着李爷爷似笑非笑的样子更是气恼。“这可不怪我说您欺负我了吧。”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下棋最要心静。” “当然记得咯。” “这局明明有解,拿过河的卒一逼不就盘活求咯?问题是你们都不看,你是,裴青山那小子也是。” 我一愣。 “青山那小子刚来的时候,我和老张头他们跟他下都得打起精神来,怕哪一步不小心就入了那小子的局。现在你瞅瞅,越来越毛躁,心不静。你也是,越下越回去,还不如小时候。“说着说着,李爷爷还叹了口气,“也是,我们这些老头子下棋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一下,几个白天都能下过去,你们这些大小伙子可不能这样。” 你们这些大小伙子可不能这样。 细细想来,爷爷说完这句话大约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气叹得也太沉重,如今我望着楼下那块被叹碎了一角的石桌,才愈加心痛。梦里偶尔重逢的时候我也常问他们,爷爷或奶奶,你们每一天都在做着前一天做过的事情,不会无聊吗?就像那一摆就能摆好几天的棋局,每一步都绕在枯槁的指尖又磋磨着分秒,或是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明日复昨日地上演着同样的悲欢离合。 他们会笑着摸摸我的头,不言不语。 又或者裴青山说出了他们该说的话,时间在他们身上,早就停滞了。 大家都在奔向一个命定的结局。 “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可舍不得你们也这样。”李爷爷笑着扇了扇蒲扇,指着院口的方向,道:“小伙子们快去动动筋骨,再懒下去都要发霉了!” 再度追逐着当时的视线往那儿奔,或许一切的砖瓦红墙又历历浮现,跟着同心脏跳动的目光朝前看,犹能看见裴青山那老家伙兀自坐在垒起来的石头上,眺望着远方。不过他在想些什么,或者在等着谁,我一概不清楚。等我跑到他身后,借着惯性用力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他才猛地一晃身,回过神儿来笑骂着:“不出一声儿,想吓死我啊你。” “爷爷说你下得棋太糟糕啦!要我来教训你!” “可饶了我吧。”他举手投降,“已经被老将军们打得落花流水了。”他又指了指身旁的空地,示意我坐下。 “我们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吗?”他问。 “我想想,农里的夏事差不多都做完了吧,就等谷子们多喝点儿水,多长高一点儿,爷爷他们也能更开心一点儿。哦,要是那些来收作物的大商户们可以把价给的高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还有吗?” 还有么?这可难为我了,哪有这么多的事情呀!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法子去打发这漫长的时间,我又怎么可能拉着裴青山一起去熬呢? “爷爷跟我说,让我来听听你的话。”裴青山把嘴勾成一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现在我成了小鬼,得问问你这个大人的意见。” “嘿,你总算知道这件事了~要,听话!”我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我向他打着包票,我铁定会罩着他。“让你听我什么话?” “棋是要下不过啦!李老将军就使劲儿拿着他那扇子扇我的屁股。”裴青山伸出手在我眼前儿用力地扇了扇,扇出了呼呼的风声,“听见了么,就这么使劲儿!赶着我跑!” 我都已经能看见了,裴青山抱着屁股,被李爷爷追着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说好了不会笑的。” “谁给你说好了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我怎么没在现场呢,多么的遗憾啊。” “爷爷啊!他说你不会笑话我。” 你竟然在那个时候才知道么?裴青山。 “笑话你什么?” “难道你不想知道之前他怎么骂我的?” “那他怎么骂你的?”我听他话,立马换了个问题。 “边揍边骂我,嘿!就我屁大点儿的小子,吞进肚子里的米还没他吃过的盐巴多,就知道成天垂着个脑袋,我寻思着我什么时候成天垂着脑袋了?” “不,你垂了。” “我没有。” “不,你有。” “好吧,我有。”他摊手又一次投降,今天他缴械投降的时候格外得多。 “我不服啊,立马就要反驳他啊,他这才停了手,叫着对咯,对咯,赶快给他滚一边儿去,哦,拉上你,一块儿滚一边儿去。” “好家伙,这纯属误伤啊,要滚你自己滚就罢了,拉上我做什么?” “说咱俩搅了他的安生,坏了他的好棋,赶紧哪凉快哪呆着自己玩儿去。” “嘿!这老头子嘴也忒毒,你别急,回头我找他算账!” “算什么帐?我好像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又知道啦?”我欣慰地看着他,带着一点点的报复性,用那种更加成熟的,早就参透了答案的眼神看着他,表明:“孺子可教也。” “孺子可教也?你个小鬼,这是你跟我说的话。”裴青山装着被气笑,手指一点就点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他说,他觉得,我们俩很像。” 所以你看看,这是连他们都能轻易看出来的事情,裴青山。 “像吗?我觉得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像。”我故意说着反话,食指和拇指捏在他眼前,空出一点儿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缝:“最多,只有那么一点点儿相似,因为我们都是男人。”这又是个咒誓。 “谁知道呢?”他一摆手,一叹气:“我是不知道怎么办了,怎么办了……” 我不要让他再叹气! 当下的瞬间,我以我的人生赌誓。瞧瞧,这样还有着大好未来的小伙子,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整个人生都放上筹码?除非,他本身的快乐或悲伤,所有的情绪都跟另一个人绑定。这样的绑定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悄悄影响着他不自觉地在心里做着这些的决定。 “你给我起来。”我双手一撑地,使劲拽也要把裴青山这个老家伙给拽起来。 “好好好,我的小祖宗,你又要做什么,你轻点儿!胳膊都要被你拽掉了。” “不只是你我,我要把他们都喊出来!” “他们?谁啊?”裴青山问。 “小谷哥,小雨姐他们啊。如果娇娇也愿意出来的话。皮皮,童童,飞飞,你说他们都会出来吗?” “村里的其他小孩儿?” “请注意你的用词,我们不小!” “哦,你的好朋友们?” “没错!” “那他们肯定愿意出来。为什么又非得拉我去?”裴青山还装模做样地在拿手摩挲着后脑勺。 “怎么?你还能害羞了?在这儿混了这么多天还没混熟?” “哪能呢。”裴青山脚下这才卸了力,任我拉着他。 我一直拉着他跑,跑到我们的小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我又拉着他上了小二楼,大喊着:“皮皮!皮皮!” 大概院儿里的老人们都听见了我的叫喊声,花奶奶笑眯眯地在望,村头的大爷咧嘴在笑,李爷爷摘帽又一起大叫:“哎,对咯!对咯!” 对面的窗子并不像从前,会立马被打开,皮皮的脑袋探出来,朝我兴奋地挥手。 窗子始终紧紧闭着,只剩天上的流云轻飘飘地跑到上面,又轻飘飘地跑走。无所谓的事情,这和从前的很多次一样,我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失落。 “哦,看起来他不在家。想起来了,他老早就跟着爸妈出去了吧。没事,我们去找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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