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不会洗,多大了还看着呢。”谷子哥嘟囔着,三两下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可能溅起了一点儿都沾到了谷姨的脸上。 “嘿!你这臭小子。你再大了能不是我儿了不成?管不了你了还。”谷姨佯怒,手轻轻拍在谷子哥的后脑勺上就让他小小吃了个暴栗。 “哎哟哎哟,我错了还不行嘛。”只剩下谷子哥一个人在讨饶。 老式的瓦斯灯泡总悬在房梁上饿着,但它仍旧尽心尽力地散播出一点点的温光。我、裴青山还有小雨姐就在暖黄色的光里,一起忙着把剩下的柴饭烧完。真等饭菜全都端上桌的时候,新闻联播几十年不变的旋律才从那个铁皮壳子传了过来。 画面都被电视屏幕上的一条暗线截断,声音也跟着挣扎了两下又卡在那里。直到谷子哥上去轻轻踢了两脚它的屁股,那老电视才肯继续工作。 “这小电视得换一个,妈。”小谷哥急匆匆坐下,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 “又不是不能看,换什么换,浪费钱不是。” “嘿!”小谷哥不乐意了,“回头我给你把钱存到折子上,你可不要省。该花就花听见没。” “你还管起老子咯!” 裴青山在给我们盛汤,我和小雨姐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母子两个人拌嘴。 “我也不盼着你能赚什么大钱,都平平安安的就好。”谷姨拿着汤勺的柄往她儿子头上敲了敲,对着就许了个最朴素的愿望。 “哎呀哎呀,我当然知道!你都说过多少遍了!”谷子哥当然还在学习如何变得成熟,而在这个当口的男人又怎么会有耐心听别人在耳边唠叨这些呢?应付一声也就罢了。 “嘿!这么跟你说你又嫌不耐烦。” 电视机里张宏民在说着三农,电视机外的人也这么聊着。裴青山又从村口小卖铺那儿提了一箱啤酒回来,酒启子一掰,“砰”地一下瓶盖儿应声落地,他和谷子哥俩人的酒瓶子一碰,咕嘟咕嘟灌进去。喝了酒的男人各个都牛逼哄哄,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话里话外,国际情势,国内民生,聊了个一干二净。 “哎对了?奥运是哪一年来着?”谷子哥突然想起来之前申奥成功,扭过头来问着自己的爱人。 “酒喝多就傻了?08年啊,这都不记得。说下个月就要在北京公布那个会徽了呢!”小雨姐拿筷子在谷子哥重开的一瓶酒那儿敲了敲,“注意点儿量!” “哎,没事儿。今儿开心。” 小雨姐也没真要拦他。 “北京,北京。那可真是个大城市。”谷子哥眼神一暗,直到转头看着自己的闺女才慢慢出声:“08年啊,还要这么久啊!五年呢!到时候咱闺女都能跟着看了。” “不准备让她参个赛?”裴青山轻飘飘来了一句,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嘿哟!我倒还真想!”谷子哥一摸脑袋,兴冲冲地叫唤着:“让她成个赛车手,我肯定能教她!等她长大了一定会成冠军!” “一个姑娘家家你让他跟你开车?”谷姨白了他一眼,转头“啧啧”地出声逗着趴在小车里的终霜。而终霜呢,眼睛亮堂堂,瞧见大伙都在看着自己就拍个小手直乐。 “这还是没生个小子呢!阿谷成天念叨着要教自己的小子去开大车。得亏是个闺女。”小雨姐虽然这么说着,到底还是理解自己的丈夫,“还是他从小就喜欢开车,一直没这个机会而已。” “只是从前总爱蹲在白桦林的路口那儿,一蹲就是一上午。远远地望着那些车子来了走了,我当时羡慕得要死。”谷子哥吸了吸鼻子,又找裴青山喝起酒来。 吞酒的空当,裴青山望了我一眼。 “总得允许我们找点事儿做吧。”我摊了摊手。“每个人爱干的事儿都不一样,也都奇奇怪怪。” “是,是。”谷子哥笑着说:“我爱蹲那儿看从林外经过的车子。总会数着,一,二,三,四……,一秒一秒地数。我老好自己跟自己犟,比如我一定得数到多少多少才能回家。记得最久的一次,我数到了一万秒。” 这还没有算被不自觉拉长的时隙。 “怎么不继续数下去了?”裴青山适时搭了个话桥,他知道谷子想继续说下去,男人的生命中鲜少有这样能够吐露心声的时候,而谷姨也只能略带歉疚地往儿子的碗里多夹了几口菜。 “天儿都擦黑了,再不回家我妈该打我了。”谷子哥朝着谷姨的方向努了努鼻子,换来一句:“臭小子你回来想挨打都没得机会了。” “主要是我也知道,我再怎么跟自己犟,再数到十万,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也没啥用。后来我就想,如果我能自己开车出去就好了。哪里我不能去呢?谁我不能找呢?” 又是一口酒闷了该说没说的话,是裴青山替他喝了。 “你没见过的那些人,像童童,爱拾各种各样的石子儿带回家,他被他爷爷打了多少次都不改。等到我们聚一起的时候他就把那些藏了好久的石子儿拿出来分给大家,做了石炮摔着玩儿,各种各样的,漂亮得很。像菲菲,爱捣鼓小卡片儿,我们都趴地上,看谁能把谁的卡先打翻回来。每次他都能赢!赢走了我们好多珍藏了好久的卡。我到现在都记得我那印着红色跑车的卡被他赢走了,我哭了好久。” “是啊,还趴在我怀里哭。”谷姨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那么大的大小伙子,不嫌丢人。” “那可是印着红色跑车的一张!”谷子哥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本来说要还给我的,但他前年儿走得太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到现在都不知道把它给我,真是个坏东西!”谷子哥朝着地上呸了一口,仿佛他真的厌弃极了这个人。 “连声招呼也不打。”谷子哥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我想想,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 “菲菲的话,应该是我初一那年吧,暑假,八月二、三号的样子。天儿挺热,我一个个把你们喊出来,哦,张波他不在,好多人都不在,就我们几个出来了。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大家都没有兴致,也没多久就都回去了,然后就再没见过了。”我肯定地告诉他。 “对!对!就是那天,还得是你记得清楚。”谷子哥笑了,朝我又弹了个舌。 “那他呢?他喜欢干什么?”裴青山指了指我。 “喏,你瞧见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奇怪的事情做,不言呢?他最奇怪,爱绕着那些白桦树,爱拾那些落下来的叶子,爱看我们每一个人在干什么。要不然他怎么记得我和菲菲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呢?我总觉得,他跟个记录员似的,把所有的东西都写在了那叶子里记到树上。” 我一听就乐了:“嘿,你要是上学的时候来这么两句写进作文里,语文老师至于天天逮着你骂么?” “那能一样么?对着你这叫有感而发!”语文老师要是能听见谷子哥又蹦出来的成语运用肯定得给他贴一朵大大的红花。 只是裴青山在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自在起来。 “打发打发时间而已。”我学着谷子哥的动作也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你得记住爷爷说的话,我也一样。”裴青山用他的手代替了我的手。 我举手投降,说:“好吧,好吧。饶了我吧。” “喂!幺儿,给你装点辣酱进去要不要得?”谷姨突然出声问自己的儿子。 她把那个蛇皮袋子反反复复地打开又合上,所有的物品只一件一件地装着,又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确认。 “不装了不装了!太重啦!腌萝卜,酸豇豆,被你装了这么多东西怎么还装得下。”谷子哥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怎么得行,到了那边儿你想吃都吃不到……”谷姨只絮絮叨叨地说完全不理会谷子哥的话,而妈妈又总能找条缝把自己想给儿子带的东西塞进去。 “妈,你装得够多的啦。”谷子放下碗筷,三两步小跑过去蹲着,把已经合上的拉链儿拉开,掏了几样重复的东西出来。 “你再这么掏可把妈妈的心都给掏出来啦!”谷姨笑骂了一句,谷子听完只一愣,又默不作声地把东西放了回去。 “知道你俩要带终霜过去,你提着这些行李就行,大小伙子怕什么累。让雨儿抱着小霜,一路上还好照顾她。”谷姨转头又盯着小雨姐嘱咐着:“抱着哄她睡觉的时候记得拿手轻轻拖在她后脑勺上,摇一摇,谷子小时候我就这么哄他睡,小霜我也这么哄,睡得快。喂奶的时候你自己感觉着她吸奶的力气和时间,一次喂个六七分饱她不闹了就行,吃得太饱就容易吐奶。你俩要是带孩子没经验呢,就打给村口小卖铺,人家喊了我来我就给你们打过去,带孩子这一毛两毛的话费可不要省。” 谷姨一顿,眉关微锁好像在思考着漏掉的话,我们都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就连挂在墙上的时钟都把自己的针脚放慢,等着一位母亲想起自己的叮嘱。 “嘿,你们瞧我这脑子,老了老了,就是想不起来还想说什么。”谷姨最后还是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自嘲地一笑,只是裴青山突然起身走过去替谷子哥抱住了她。 谷子背过身去,任谁都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买张卧铺票,别省钱,那么远的路你俩受得住小娃娃可遭不起。”谷姨在裴青山的衣领那儿收拾好情绪,又笑着抬起头,冲着儿子的背身说着。 “我知道,我知道。您别操心了。”谷子哥狠狠攥着拳,终于卸了力气,有勇气到裴青山暂代他的位置上。 裴青山拍了拍谷姨的背,等他回来我往那儿领口一摸的时候,才发现早就湿了一小片儿。 之后小雨姐被谷姨拉着走进卧室里,大概是一位母亲要对另一个母亲传教箴言,或许也是一种传承。这当然是母亲们自带的天赋。 就剩我们三个无关紧要的男人走到小院儿里。 “雷谷,我得跟你说件事。”裴青山拍了拍谷子的肩膀,连声音都沉,稍显严肃。 “你说,青山哥。” 我无端觉得,屋子里是女人们的,而屋子外则是属于男人们的。裴青山好像又一次在填充着另一个缺失的位置。说长兄如父,大概就是这样。再探究我对他莫名的依恋,可能都源于我对另一份爱的渴望。 “走之前多抱抱她吧。”裴青山鼓励着。“你也想对不对?不要羞于掩藏情绪,爱就要说爱。”或许这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 “我们也在这儿搭一个吧。”我看向两个人。 “什么?”谷子哥问。 裴青山已经先我一步动了起来,寻来了一模一样的藤条,让谷子哥自己把它编成一个模样。同样的小藤篮,就这么被结结实实地扎在院儿里。 时间也太晚,我和裴青山当然知道这夜得属于他们一家人,可能有很多的悄悄话得并肩坐在一起,这么摇着晃着才能说出来。我俩互相使了个眼色,轻轻走出去把院门带上,让身后的皎洁月光铺满我们离开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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