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那老东西的日记本。”花奶奶缩了缩鼻尖,坐在床上颤巍巍地用手小心翼翼地翻阅,又喊我坐她身边儿。 ———— “我不想骗她,我又该怎么告诉她?我会多久回来?能不能回来?这些问题的答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花奶奶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我又想起来参军那天,临行前我娘突然拉起我的手,大大的眼睛和素葵一样含着泪。可娘却没像她一样问我那些问题,只告诉我,要好好训练,更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不要辜负部队里,也不要太挂念家里。只是后来的每一封家书上她也都写,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也问我怎么样。” “离开那天,我向娘说,我会很快回来。可是一去一回,就是春秋五载。再见面,坟里坟外,一抔黄土便埋在那她一辈子也没走出去的山沟沟里。直到今天,听了素葵的话我才想着,会不会早在告别的那日我娘就知道了我在对她说谎,会不会亦是她自己在心甘情愿地骗自己,想着,哦,她的儿子告诉她了,会很快回来。可是后面的每一封寒雪家书,她也都不曾问我归期几何。” “够让我心痛的了。这也只是我。那我的朋友们呢?战友们呢?还有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此后连尸骨都不得再见的那些人呢?” “瞧瞧这老东西。”花奶奶笑着合上日记,轻轻把它贴在自己的胸脯上。 “老东西,老东曦。” “是啊,他那名儿倒起得好,吵架的时候要骂他老东西真也舍不得,稍微变变调子就当作在喊他的名字。” “奶奶……”我呼唤着她。可是她闭着眼睛并不应我,只笑着自言自语:“咱家窗台上的那两盆大吊兰就是你爷爷留下来的。” “差点儿被我养死咯。”我对此万分愧疚。 “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那本日记分明已经作了那片秋叶,花奶奶拾着它的叶根,贴它在胸口上。 “不言,你听见了吗?秋天落下来的声音。” 我把那片叶子高高地扔起来,又看它轻飘飘地落在我和裴青山的中间。 “我害怕长大。”我又向裴青山说起这些难以形容的恐惧。 “每一年的生日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个时间节点,我抵达那一刻我总一遍遍告诫自己是新的一岁啦,要抛下过去抛不下的,要勇敢的迈向新的一岁。” “这不是很好吗?” “可我真的没有迈出去过。” “其实我认为你可以不用这样总提醒自己。” “还是我向你说过很多次的,我害怕忘记。” “那我得告诉你你得坦然接受着‘遗忘’。老实说我一向觉得忘记一些事情不总是一件坏事,有时候它更像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 “可对于那些事情的记忆,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消除呢?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我不再记得相关的人物。也就意味着,他们在我的世界里彻彻底底的死亡了。可这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我要下定决心忘记的那个人来说,不都太过残忍了吗?” 站在我眼前的裴青山已经要入景了,人物的边线都被不着痕迹地晕开。 “裴青山。” “嗯?” “如果不是在这里,你从来不会回应我。” 我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就像我时常呼唤着你的名字,这就是一种反反复复地提醒。” “现实世界里人总逃不过一死,你我都无力抵抗这自然的天命。真的,不言,我一直希望在我们彼此互相离开之前,都能够成长。” “原来连你也需要成长。我一直以为你会是那种永远比我成熟的男人。” “不会。没有什么是永恒,亦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 “没有吗?那么这永恒残忍的现实世界呢?不要再假大空的拿宇宙的时间来衡量啦,就以我们这短短数万天的年岁来比较,它一定是永远狠戾着的。” “……” “你不说话,因为你无法反驳,但我能给你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笑了笑看向这个已经不再那么成熟的男人。 “答案就是,‘我的世界’。只有在我的世界里的人们被忘记,那才算是他们生命的终结。这外面的世界太残忍啦!总是随随便便地就定义了一个人的生死。我又实在是不忍心看这些人在永恒孤寂的黑暗里舞蹈。你说得对,我确实抵抗不了自然的法则,如果有神明的话,那些早就被神明划定的天命。可是呢,面对神明多么渺小的我却有一种雄心壮志,我要在神也看不见的地方构建出一个自己的世界,让所有被流放进黑暗的人全都躲进来,当我的思想存在的时候,时间都是永恒的。” “这当然是你的温柔。” “我常常为此感到悲伤。” “你也常常为此感到快乐,不是吗?” 我们都懂得那些感觉。 “所以娇娇也要来到属于她的时间节点了啊。这才是我们相聚在这里的目的。” “关于娇娇的生日,你是什么打算?”裴青山问我。 “我肯定得给她带个芭比娃娃回去吧。”我摊了摊手,“要说为什么一定要带一个回去呢,是因为我记得在一年市里的大商超,金鹰,她的妈妈带着她去那里开的儿童乐园玩。本来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情啊,直到……” “直到什么?” “她们路过了摆玩具的货架。娇娇知道这样也不好,会让人难为情,但还是跟妈妈说:‘妈妈,我想要一个芭比娃娃。’那个娃娃金发被盘起来梳了一个好看的发型,大大的婚纱和她梦里穿在身上的别无两样。” “她妈妈没同意吗?” “没有。” “为什么呢?觉得太奢侈了吗?” “也不是。虽然价格不便宜,但尚在承受范围之内。她妈妈对她也很好,只是不该而已。” “不该?不该什么?” “她的妈妈说:‘这不该是你玩的东西。如果你想买,我可以给你买旁边那个王子的娃娃。’周围的售货员都看了过来,这更让娇娇难为情。 “这还真是奇怪,小女孩想要一个芭比娃娃不是很正常的吗?” 裴青山说完侧了侧身子,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示意我继续说,他在听。 “娇娇不愿意啊。她又想到那部动画,那个美丽而又梦幻的蓝紫色国度,或许外面有邪恶的公主,或女巫,但是城堡里的大家都笑容洋溢,爱侣们伴随灯光和音乐翩翩起舞。那个时候,花奶奶在旁边已经睡去,她也一个劲儿的犯困。大冬天的那么冷,她还是裹紧了被子一直努力地撑着眼皮,直到再也抵不住困意为止。可在沉沉睡去之前,她还是看见了也记住了王子深深落下的那一吻。” “她一定很羡慕。” 裴青山说完这句话,我只自顾自盯着他看,好像我也并没有着太多的笔墨去描述这样一个人究竟是长什么样子。深眼眶,大眼睛,长睫毛,鼻梁和面部的骨架像极了我曾画过很多次的大卫雕像。 “老实说我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么是新疆来的,要么是混血儿。” “最后让你失望了?”他轻笑。 “那倒不至于。”我捶了他一拳。“我只是觉得,你会是扮演王子很好的人选。” 他理解我要干什么了。 “你知道吗?不言。”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眼睛里也一闪一闪的。 “我当然知道,我是一个大梦想家。”我也能造出无穷无尽的梦境撒满每一个落下帷幕的夜里。 我也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
第19章 远方来信-(三) 嘿,亲爱的: 好久不见。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该如何把这封信寄给你呢? 在那些夏天里,我总想着等等,再等等吧。反正故事也还没有结束,反正那些歌还没有听你唱完,我想写的和我能写的东西,还有机会延续的再长一些。可惜,世事难料,真要到了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不过幸运的是,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机会。 如果你还要问我,此时此刻的我孤独吗? 我可能会告诉你,会有吧,但不多,就一点点,因为我总在有目的地陪伴着每一个我爱的人。 譬如现在,我就站在你的身后,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破朽教堂的长椅上,我感受着你的孤独。 我很抱歉。尽管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听我这么说。原本想问的一些话,也再不能说出口。譬如是否有人能和我一样,同你交换情绪,同你继续下一段旅程。 我们谈论过爱。 还记得吗?我们应邀参加婚礼的那一天。 那天正午的日光都化成了圣若望的洗礼,缓缓笼罩在新娘洁白的头纱上。就在彼此的誓言里,人们立起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钟声敲响,你正坐在我身侧告诉我,这就是幸福降临的声音。 应该会有白鸽舒展翅膀留下的一片羽落在这里。我追随着你的语言,与你所构建出来的世界近在咫尺,你跟我讲述的那些感觉,都被这片羽在心里刻了痕。后来我看你写下小镇上的婚礼,我也听见了,你一遍一遍,默念着我的名字。 可是亲爱的,我并不忍心把你叫醒。 想那一刻,新娘的花球高高抛起,众人纷纷上前伸手想要做下一个幸福的人。而最后我们的朋友举起它,牵着她男朋友的手向大家致意。 我记得很清楚,你对我说:“瞧,他们把爱延续了下去。” 你举了很多的例子。你说你看见了他们不久之后将拥吻在一起。看见了他们在大大的城市里互相支撑起了一个小小的家。 一个可爱的小婴孩会被他们孕育。 你补充了一句,这是生命与爱的延续。 爸爸和妈妈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在这趟人生的旅途中,他们可能会因为生活的琐事或争吵或流泪,但最重要的是,他们也会共同经历无数个感动的时刻。在某一天,小小的人或许会在日记本里写下第一句,成长的烦恼。 这些感觉都被拓印。 只是最后你顿住,垂头不语。我感受到了你的无所适从,和深深埋藏起的恐惧。 亲爱的,可别忘了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就请允许我在这里,用故作轻松的口吻对你说:“嘿,小鬼。别害怕,别难过。让我们来聊聊每一处生命的终点,死亡。” 当我们谈论死亡。 还记得吗?是你在安慰着我。那一刻我就已经预感到了,总有一天你会长成一个比我还要成熟的男人。所以请坚强一些。 我埋头痛哭了很久,很久,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他选择离开的原因呢?是因为我。 他走的前一天夜里,我陪他吃了最后一顿饭。我本来不是很想去,奈何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那太残忍。我静静聆听着他宣泄着自己的情感,本想安慰却不知以何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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