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戎青喊完卡的一瞬间,坐在琴凳上的青年便侧眸望来,面色隐隐泛白:“对不起,梅导,我又找错情绪了……我今天可能拍不了弹琴的戏。” 站在画外的女人看他一眼,凝声道:“再试一条。” 一贯脾气暴躁的导演此刻面无表情,反倒更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旁边不断陪着重拍的纪因泓听到这话,微微一怔,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只平淡道:“嗯,再试一条吧。” 同他近在咫尺的青年同样投来满是歉意的目光:“对不起,纪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纪因泓没有接话。 因为他知道,他马上又会再次听到这句话。 五分钟后,第六次NG响起。 “——卡!老蒋,关机!” 在梅戎青喊完卡,让摄影师关机的同时,耳畔惶然的道歉声也如期而至。 “对不起……” 纪因泓打断了这声道歉,蹙着眉说:“你的视线落点有问题。” 谢雪这段本该热情洋溢的钢琴演奏,情绪明显不对,反而流露出些许痛苦挣扎,更接近于这一时期已经弃明投暗的陈易秋,这是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的失误。 但离兰又嘉最近的纪因泓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起初他还不太确定,随着NG次数不断增多,这个问题也越来越明显。 在谢雪弹琴的时候,按照原本的分镜,他会和在旁聆听的陈易秋有几次眼神的交汇。 沉浸在琴音中的青年偶尔抬眸望去,都能对上一旁老师缄默宁静的注视。 由于这段钢琴是真弹,并非做戏,而当演奏者陷入忘我的状态时,不记得剧本要求,没有给出规定的眼神,也是很正常的,不算出错,晚些时候再补拍眼神特写就可以。 可在兰又嘉弹这段流泻出惘然情绪的乐曲时,他的确抬了眸,却没有看向旁边的纪因泓。 他看向的是另一侧。 仿佛在这间乐声悠扬的钢琴教室里,除了专心弹琴的学生,和随时准备教学的老师,还存在着另一个人。 一个此时不在场的第三人。 “镜头不在那里,导演也不在那里。” 纪因泓收回了打量那片空气的目光,语气费解:“所以你在看谁?那里到底有什么?” 闻言,本就面色发白的青年瞳孔一颤,好似从一场身不由己的梦中惊醒,仍停落在琴键上的指尖蓦地攥紧,深深掐进了掌心。 “对不起,纪老师,我——” “我不是在怪你。” 或许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此刻太伶仃易碎,或许是他尚未从陈易秋的状态里出来,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已经先一步去安慰眼前的青年。 话音出口后,纪因泓的表情僵了僵,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紧接着,始终同这个新人演员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男人面露无奈道:“算了,你今天拍不了这场戏,等状态恢复了再说吧。” 他能看出来这一点,梅戎青肯定也能。 果然,旁边已经响起导演格外冷冽的声音:“今天先到这里,这个镜头没办法拍。” 但她的下一句是:“清场,所有人都出去。” “兰又嘉留下。” 这话一出,整个片场大几十号人,几乎都是一怔。 梅导平时遇到这种拍摄不顺利的状况,可都是当场破口大骂的,从来不顾忌被骂的人的感受。 这部戏的两位男主演,一个是口碑极佳的实力影帝,一个是本就受到优待的天才新人,大部分戏都拍得很顺利,已经算是她导过的戏里,不常响起骂声的一部。 可这会儿脸色冰凉的梅导居然让其他人都出去。 所以,她对兰又嘉的照顾,也包括了给他一个能单独挨骂的空间么? 照顾归照顾,但该骂还是得骂?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包括在场的人之中讲话可能最有分量的纪因泓。 “今天让他先休息吧。” 一身民国装束的男人皱了皱眉,看向一贯嘴利心硬的女导演:“他第一次频繁NG,到后面太紧张了,难免的。” 听到这话,梅戎青抬了抬眼皮,似乎有些奇异地瞥了他一眼,表情倒没什么变化,语调也仍旧叫人觉得忐忑。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这个镜头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 这是没劝动的意思。 纪因泓的嘴唇动了动,本想再说两句,助理刚好迎了上来,所以最终还是收住了话。 他不再规劝,转身离开了片场。 连纪大影帝的话都不管用,其他人更不会主动往枪口上撞,在迅速结束手头的工作后,纷纷离开,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目光,或是看不到热闹的遗憾。 ——除了两个人。 今天刚上任的演员助理小心翼翼地喊她:“梅导……不,梅教授,弹钢琴跟写剧本一样,都很吃情绪的,嘉嘉今天的状态可能真的不适合拍这场戏,您别生气,他明天一定能调整好情绪!昨晚他药膏用完了,肯定是没睡好,影响了状态……” 梅戎青面无表情:“嗯,出去。” 每天都在剧组的剧照师倒没多少忧虑,唇边还噙着薄薄的笑意:“梅导,尽量悠着点。你要是把他吓走了,可就没谢雪了。” 梅戎青白他一眼,都懒得发脾气:“你也给我出去!” 于是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和一地冰冷安静的器材。 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青年仍坐在钢琴前,目光怔忡地淌过这排镀着金色黄昏的黑白琴键,面上并没有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惶恐。 或许,他已经有了更惶恐的事。 梅戎青走到了先前陈易秋站的那个位置,静静注视着眼前人的神情。 她的眼睛里其实也并没有怒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涩然的年轻男声轻轻响起。 “我应该在第一次NG的时候,就告诉你,今天没办法完成这场戏。”他说,“是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跟你有什么关系?”梅戎青却说,“我早看出来了,但还是让你反复拍了六遍。” “那你是不是应该怪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兰又嘉怔了怔,抬头看她。 他看见一贯严厉的女导演倚在钢琴旁,伸出手随意地按了按琴键,面色甚至称得上温和。 “你很喜欢钢琴吧?”她说,“所以才做不到用它撒谎。” 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 兰又嘉听得有些恍惚。 “对,我很喜欢钢琴。” 是纯粹的喜欢钢琴,还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喜欢上了钢琴? 他分不清。 也不该再去想那么遥远的事。 几秒寂静后,回过神来的人忍不住问:“所以,你也不会用电影撒谎吗?” 至少,梅戎青肯定是一个纯粹喜欢电影的人。 闻言,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嗯,不会。”她笑着说,“我拍的电影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冷酷。” 兰又嘉就也跟着笑了。 笑过之后,他又问:“拍电影是不是很幸福?” “幸福?” 梅戎青略感诧异地扬了扬眉,倒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 “幸福谈不上,其实有很多烦心的时候,每天睁开眼睛压根不知道这帮人等会儿能搞出什么乱子……” “不过在剪片子的时候,心情确实会不错,毕竟最头疼的环节已经熬过去了。” “是因为能看到零散的素材一点点剪辑成型,最终变成你想象里的那部电影吗?” “嗯,差不多吧,要这么想的话,是挺幸福的。” “那它一定是种很大的幸福……可以让人忽略所有杂音的幸福。” 青年话音喃喃,流淌着亦真亦幻的向往之色。 梅戎青听着,却愣了愣,忽然问:“你听到他们编排的那些话了?” 那些关于知名导演和新人演员的恶意揣测。 或许也包括后来覆盖其上的,对富家小姐追求心上人的妒羡想象。 兰又嘉点了点头,目光仍然澄澈,嗓音也是柔和的:“我本来想找机会跟你道谢,还有道歉……但后来又觉得,你可能不想听我说这些。” “对,不想。”梅戎青说,“幸好你憋住了。” 她说得平静,心头却泛开微妙的波澜。 目光也因而盛满了就在眼前的这道真切身影。 这是难以避免的注视。 原来兰又嘉已经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但从未表露出愤怒或难过。 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脆弱。 所以,她决定更直接一点。 “兰又嘉,那天我问过你,是不是找到了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你说差不多吧。” 温柔却冷冽的声音落在耳畔,沉甸甸的。 “现在,你要修改答案吗?” 兰又嘉看着这道在迷惘时刻出现他面前的身影,忽然弯了弯眼眸,纤长的睫羽掩去了那些不明来由的湿润涩意。 “嗯,那天我答错了。”他诚实地说,“我可能发现了这件事是什么,但没能真的找到它。” “我再也不可能拥有它了。” “为什么?”问的人语气平静,“因为你快死了?” 答的人亦很平静。 “对,因为我快死了。” 堆满了旧时代书刊摆设的房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这片寂静浸染着天边浓烈的夕阳,暮景残光金灿灿地涌进视野,灼得人目光发烫,几欲鼻酸。 良久,始终垂眸盯着手边琴键的青年轻声问:“梅导,一个总是想着爱情的人……是不是很愚蠢?” 他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因为爱情至上是幼稚可笑的,梦想、家人,或是金钱,才最该珍重。 人人都这么说。 可梅戎青却给了他一个不同寻常的答案。 她说:“那要取决于他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兰又嘉面露茫然:“别的东西?” “嗯,像是什么事业理想、亲朋好友之类的东西。”梅戎青说,“如果他为爱情耽误了这些东西,我会觉得愚蠢。” “如果他心里只有爱情,就不一样了。我喜欢这样的人。” “……为什么?” 因为心里只装着一件事的人,足够偏执。 因为她也是个偏执的人。 所以梅戎青挑了挑眉,温声回答他:“你就当是惺惺相惜吧。” 惺惺相惜。 兰又嘉想,这也是个声音很美的词。 他还想,尽管上天待他薄幸,却真的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一点点光。 不够多,但已经足够他照亮剩下的路。 岁月朦胧的钢琴教室里,目光怅然的青年仰着脸,看向站在面前的人,像等待解惑的学生,认真地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可却不能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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