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开始工作的颜姐立马停住了动作,纪因泓略感讶异,回头看他,语气很温和:“是哪场戏有问题?” 自开机仪式那晚之后,他和兰又嘉基本没有任何在片场以外的沟通,仅有的一两次私下对话,都是谈剧本。 但这一次,纪因泓看见这个一贯对他保持着疏远客气的青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剧本的事,是我想跟你介绍一个人。” 在场的只有一个陌生人。 纪因泓顿时了然,瞥了眼孟扬:“昨天好像见过?他是你的助——” “对,他是我的同学,昨天进的组。”目光含笑的青年不动声色地接过他的话,“他看过你所有的电影,一直很喜欢你,也是因为你,他才有了要成为演员的梦想。” “后来他考上了电影学院,前段时间你和梅导去京影试镜谢雪的时候,他在楼下遇到过你,还跟你合了影。” 这种话对纪因泓来说并不陌生。 从影二十年间,尤其是终于成名之后,无论是在剧组还是其他地方,他都经历过许多次这样或真心或恭维的时刻。 对此早已波澜不惊的男人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按部就班道:“真的?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能考上电影学院很厉害。可以成为你追逐梦想的动力,是我的荣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扬!飞扬的扬!” 在短暂的惊愕无措之后,看到偶像投来的赞许目光,孟扬简直激动得语无伦次,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深思熟虑:“我从小就喜欢你的电影,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偶像亲口问过他的名字和梦想,这一刻对他的意义,跟与粉丝偶遇时的单纯合影是完全不一样的。 纪因泓失笑,游刃有余地调侃道:“看来我是老了,已经到了拍过的电影能让人从小看到大的年纪了。” 孟扬顿时抓耳挠腮:“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跟以前比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等纪因泓风趣地接过他的话,再简单聊几句后就结束这番对话,却先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 “是拍过的电影都成了让人难忘的永恒。” 那道声音清冽又柔和,透着纯然的真。 “电影好像真的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无论是拍一部电影还是看一部电影,都有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纪老师,你一定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它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心尖拂过。 虔诚地向往着长风尽头的湛蓝天穹。 这片轻轻颤动的羽毛,令纪因泓再一次忘了那些早已成为本能的反应和话语。 他看着那双世上最清澈的眼睛,怔忡几秒后,忽然移开了目光。 在镜头前第一次见到谢雪的陈易秋,曾在那一刻情不自禁地询问对方的姓名。 那句对白是剧本里写好的台词。 可唯有纪因泓知道,那是他拍了这么多年戏,第一次犯这种新手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他忘了词,也忘了摄影机的存在。 更忘了面前目光纯粹的少年,究竟是谢雪,还是兰又嘉。 只知道那是一片让人很想永远留住的羽毛。 洁白、美丽,世间难觅。 却又轻得随时会乘风离去。 所以他忽然郑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恰好和戏中人说了同一句话,才没有被旁人察觉到失误。 反而成就了一幕让人难忘的永恒。 “孟扬,我记得你。” 原本只是侧身望来的男人蓦地站了起来,神情相较之前更真挚许多,声音也更温和宽厚:“那天你没有参加谢雪的试镜,对不对?” 孟扬目光更亮:“对对!我第一轮筛选都没过,因为外形不适合谢雪这个角色,幸好没过,我觉得我演技不行,真去试镜反而耽误您的时间——” 纪因泓却打断了他的自我批评:“我不觉得。” “你只是不适合那个角色,但还有很多角色等着你去尝试,我最初也是这样摸索过来的,永远不要怀疑自己,还是说,你不想拍出一部可以让一个孩子从此决定要成为演员的电影?” “想!”孟扬答得毫不犹豫,“我做梦都想成为您这样的演员!!” 男人便笑起来,目光温厚地朝他伸出了手:“那我有没有荣幸和未来的大明星握个手,再请你签个名?” 话音落地的瞬间,见到偶像的年轻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而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目光里闪动着很柔软的笑意。 一旁洒进窗口的日色灿暖如梦。 这一天对孟扬来说,简直比做梦更像做梦。 偶像问了他的名字,鼓励了他的梦想,跟他握了手。 还说记得他,更向他要了签名。 他连做梦都不敢做这么过分的美梦。 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幸福的五分钟。 是嘉嘉给他带来的五分钟。 临近黄昏的老洋房里,灿烂夕阳在黑白琴键上翩跹跃动,空气里因而落满了烂漫的金色音符,到处涌动着生机勃勃的热情。 当坐在钢琴前的青年松开琴键,意犹未尽地望向立在一旁聆听的老师时,在画外安静聆听的人们,始终没能移开这道被他牢牢吸引的目光。 他光洁的脸庞上仍残留着乐声中单纯明朗的情感,额外带了一点久别重逢的忐忑,笑着问:“陈老师,我还可以得到及格分吗?” 日暮时分光线浓重,凝眸注视着他的男人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点上,俊逸面孔半明半暗,良久才露出一个学生很熟悉的笑容,仿佛仍如往日那样亲切宽和。 老师说:“我不能再评判你的钢琴演奏。” 学生连忙追问:“为什么?是不是我……” “因为你已经弹得足够好,远胜于我。” 老师语带赞许,学生这才松了口气,低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刚刚用过的钢琴,同最初学琴时一样珍惜,因此没能注意到对方的眼神。 唯有镜头缓缓上移,映照出男人目光里深重沉郁的叹息。 再难回头的黑暗,要如何评判始终不改的光明? 他已经失去做眼前人老师的资格。 “——卡!”画外传来导演的声音,“这条过了,各部门都检查一下。” 毫无意外的一条过。 这个昨天NG了数次的镜头,在今天异常顺利地拍完了。 重新喧嚣起来的片场里,兰又嘉松了口气,在尽职尽责的助理孟扬拿着水杯跑过来之前,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道:“纪老师,今天谢谢你。” 他在为先前化妆间里的事道谢。 闻言,纪因泓笑了笑,并未回应,而是道:“你刚才的状态很好,钢琴也弹得特别好听。” 他一贯对人的情绪相当敏感。 兰又嘉今天的状态和之前的小半个月里相比,很不一样。 不仅是拍戏的状态,还有生活中的状态。 如果要试着形容这种感觉的话——或许可以说,他更像戏里的谢雪了。 更像永远真挚明亮、心怀热望的谢雪。 “是吗?”兰又嘉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往黑压压的人群里望了一眼,目光很亮,“我会努力保持这种状态的。” 他不等助理迎上来,直接同对方招了招手,然后大步走进人群深处,不知去了哪里。 纪因泓静默地望着他的背影,没再说话。 同一时间,坐在大监前的梅戎青也侧眸凝视着这道背影。 “梅导,检查过了,素材没问题。” “梅导,现在开始准备下一个镜头?” “梅导……” 无数杂音在耳畔盘旋,梅戎青忽然闭上眼按了按眉心,凝声道:“今天就到这里。” 旁边人听得一惊:“收工了?这才刚开拍没多久,原计划得熬个大夜呢……” 女导演眼皮都不抬,似乎很疲惫的样子:“让你们休息还不乐意了?要不你来替我拍?” “呃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导……哎!收工了大家!” 原定的后续拍摄计划临时取消,人们诧异之余,大多欣然接受,准备收工回去。 纪因泓却没有很快离开。 他问得直接:“今天情绪不好?” 独自坐在监视器前翻看素材的女导演闻声,瞥了他一眼,声音很淡:“嗯,你今天的情绪也不怎么样。” 纪因泓一时哑然,半晌后笑着承认:“幸好是适合刚才那个镜头的情绪。” 被炽烈光线笼罩后,从阴影中渐渐浮现的彷徨和动摇。 恰如刚才那个镜头里的陈易秋。 此刻的监视器屏幕上,也正在播放那条镜头的素材。 涌入窗框的夕阳映照着那张年轻青涩的脸庞,他全情投入地弹着钢琴,浑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像一片正在燃烧生命的绚丽云霞。 恰到好处的黄昏光线,为整幅画面染上一抹残忍的美丽。 纪因泓从这个视角又看了一遍,目光更浓重了些。 他见梅戎青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看,像有心事,便也不再打扰她。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耳畔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会舍不得谢雪的死吗?” 面对这句冷不丁的发问,纪因泓只愣了一下,便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你是谁?”梅戎青紧接着问,“易秋还是老纪?” “……”纪因泓就笑了,“两者都有。” “谁会舍得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人死去?” 片刻后,梅戎青同样笑了。 “嗯,说得也是。” 纪因泓顺着问:“怎么,想修改他的结局了?” 梅戎青答得模糊:“或许吧。” 才华横溢的女导演望了眼远处的人群,不知是在看谁,蓦然间叹了口气。 “如果,真能做得到的话。” 纪因泓看出她目光中翻涌的郁色,以为她又陷进了什么对剧本的新想法里。 “你还有做不到的事?”他调侃了一句,很快正色道,“要是你不确定改的方向对不对,可以找我和兰又嘉聊。” 他们三个估计是全世界最熟悉这个故事的人了。 梅戎青应了一声,在听到他主动提到兰又嘉的那一刻,眼神里隐约闪过了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再提醒也没有意义。 大约已经来不及。 ——注视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最寻常普通的动作。 它也是一种最具力量的动作,尤其是在它被不断叠加的时候。 可有时,即使早有防备,即使心如坚石…… 只消惊鸿一瞥,足以囹圄深陷。 纪因泓走开之前,梅戎青最后对他说的话是:“明天好好休息。” 同时她也叫来了统筹,吩咐道:“明天停工,集体放一天假,记得让道具组也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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