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过去,时代或许仍然冷酷难捱。 可那个一贯刚强冷硬的女人眼里,却真的出现了一种近乎温柔的情绪。 “梅导,兰老师那边说临时有点事,大概五分钟后能到位,要稍微等一下。” 听完副导耳语的梅戎青,看向旁边那把空椅子,没什么表情地问:“他出去了?” “呃,可能吧?小孟没太说清。” 副导观察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道:“但肯定不会跑太远,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估计是有急事吧,我再去催催——哎哎,来了来了!” 马达声由远及近,戛然而止。 副导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朝那边招手:“就等你了兰老师!” 刚从摩托车上下来的两个年轻人循声望来,正对上女导演在夜色里静静闪烁的目光。 她出人意料地让旁边围着的工作人员都散开了,淡声喊他:“兰又嘉。”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怔了怔,还来不及说话,另一道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梅导,是我——”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梅戎青看着这个年轻男生显而易见的保护动作,蓦地笑了:“你很喜欢他,是不是?” 声音里并没有即将发作的怒火。 闻野愣住。 接着,听见她说:“那你更应该赶紧让开,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兰又嘉谈。” 于是,茫然的人变成了兰又嘉。 等其他人都走开了,他好奇地问:“梅导,是什么事?” 梅戎青看着他,回忆着先前接到的那通电话,眸色翻涌,反倒问起不相干的事:“刚才他带你去干嘛了?” 兰又嘉诚实地说:“去便利店买糖。” “买糖?” “嗯,因为喝到了很苦的咖啡。” “你不爱喝咖啡?” 青年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掌心捏着的糖纸在夜色里熠然生辉:“对,我怕苦。” 梅戎青就说:“我记得你好像也怕疼。” 所以才早早决定不做放化疗,也不动手术,只做能止痛的姑息治疗。 兰又嘉点点头,笑了起来:“是不是有点太娇气了?” 像是在笑自己。 他明明是个大人了,却还怕苦、怕疼。 月光皎洁,树影翩然,映亮那双清凌凌的眼。 他语气坦率,梅戎青却因此过了很久,才怔怔地想起那件要问对方的,很重要的事。 极浓烈的夜色里,她听见自己声音里怅然渺微的叹息。 “我刚知道有一种实验性疗法,或许能治愈你的病,即使不能,起码可以做到延长你的生命,但整个治疗过程可能会非常痛苦和难捱,也伴随着一些不确定的风险……” “兰又嘉,你想接受这样的治疗吗?”
第56章 “……是什么样的治疗?化疗吗?” “嗯, 要做放疗和化疗,但不止这些,还要配合实验人员提出的一切要求。” “实验?” “对, 确切地说, 这不是传统的治疗,而是一场临床试验,组织者是国外一个专门做晚期癌症研究的团队,他们最近有了一些突破,需要受试者, 你正好符合条件。” 话音落地, 深夜的空气陷入长久的寂静。 梅戎青看见那双近在咫尺的澄澈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冷不丁地想,那不像是希望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 面色恍然的兰又嘉轻声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实验可以参加, 之前的医生没有跟我说过……谢谢你,梅导。” “这算是最前沿的科学研究了,是刚出的成果, 还在保密试验阶段,没那么快传到普通医生那里,我也是从朋友那边偶然知道的消息。” 梅戎青没有提起自己前两天的奔波,只是在他认真诚挚的道谢声里,话音微顿:“你不想试一试这种疗法?” 她问得直接,他也应得坦然。 兰又嘉看着她, 点了点头:“如果是让我选的话, 我不想试。” 梅戎青在他带着歉意的话音里笑了起来:“当然是让你选,如果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迫你接受任何治疗。” 只是笑声里带着有所预料的郁然叹息。 “为什么不想试?”她问。 “因为你说了治疗过程很痛苦。”兰又嘉很诚实, “我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到时候只会浪费实验人员的心血,我真的很怕疼。” “况且,”他顿了顿,笑着说,“梅导,我已经忘掉未来了。” “我觉得现在的一切都很好,所以不想再折磨自己,让日子又变得痛苦难捱。” 别折磨自己,忘掉未来,及时行乐。 这是梅戎青同他说过许多次的话。 此刻再听见,竟让向来头脑活泛的女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开口:“……即使在那个未来里,你的病有可能被彻底治愈?” “治愈应该是很小的概率吧?” 眼前人的神情分外冷静,始终没有被这个突然到来的好消息冲昏头脑:“如果传统方案能治愈的概率是百分之一,那它或许就是百分之二,百分之五……对不对?这种概率对科学家来说,已经是突破性的进展。” “但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因为奇迹从来不喜欢他。 这样美丽的奇迹,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如果无法治愈,只是靠痛苦的治疗来延长一段时间的生命,似乎更没有意义……至少,在我身上没有意义。” 所以,他最终认真地回绝道:“梅导,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能参与实验的患者是有限的吧?这个机会应该留给其他更需要的患者。” 其他更渴望未来,也有更多人真真切切盼着他们活下去的患者。 “而且,我最近的状态还不错,应该可以坚持到这部戏拍完。”说着,他又自己纠正道,“不,不是应该,是一定。”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希望看到它出现在大银幕上的那一天,但无论是不是能看到,我都一定会坚持到把晚秋好好拍完的,只剩一个月了,我的身体能撑得住。” “所以接不接受治疗其实不重要,不用担心会来不及。” 幽然月光下,青年目光清澈,语调柔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很轻很小的事,无关生死的事。 没有人能对着这样一双太过干净的眼睛,说出强硬冰冷的拒绝。 也没有人能听着如此悲凉又平静的自我定位,仍然心无波澜。 听到这话的梅戎青神情一滞,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应该说什么? 说她这些天的奔波努力,不再是为了那部投入了太多心血的电影,只是为了此刻就站在她面前的人? 说她现在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不该这么早凋零,已经与往日心心念念的虚构角色谢雪无关? 还是说,在几天前那个过分浓烈的黄昏真正到来之前,她为兰又嘉所做的一切,安排住处、挑选室友、耐心开导、进组前后的百般照顾……一切的一切,的确只是为了让这个孤零零的绝症病人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至少,能坚持到这部电影拍摄结束。 ——不用她说,兰又嘉也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或许早在她闯进晚会后台,执拗地决定让他出演谢雪的那一天。 所以,这一刻的梅戎青怔怔地想,兰又嘉是真的很像谢雪。 但比那个虚构的剧中人,要更加鲜活和立体。 他有一颗很纯粹的心,也渴望着同样的纯粹。 这样的一颗心,在这个远比虚构戏剧复杂莫测的真实世界里,是怎么完整无缺地保留到今天的? 大概,是靠那层被漫长岁月一点点加诸在心上的外壳。 聪明又敏锐,柔软却坚硬的外壳。 “梅导?”见她久久没有反应,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地喊她,“梅导,你怎么了?” 梅戎青回过神来,下意识制止了这声此时显得尤为刺耳的称呼:“私下里不用叫我梅导。” “……哎?” 梅戎青说:“年龄比我小的朋友,都叫我青姐。” 兰又嘉愣了一下,很快道:“但是我听见小霜叫你戎青姐姐。” 他对许多问题的回答,常常出人意料。 梅戎青便也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哦,她是女孩子,嘴巴又甜,所以有特权。” 兰又嘉就笑了:“小霜很招人喜欢,是应该有特权。” 他蓦地笑弯了眼,纤长睫羽在深夜的夏风里轻轻颤动,轻盈得像一个梦。 看着那个仍然晶莹剔透的笑容,梅戎青同样笑了起来。 只是心间仿佛降下了一场雪。 纷纷扬扬,澄净透明,触不可及。 在这场让人无端觉得难过的雪里,她渐渐敛去笑意,语气极认真地说:“兰又嘉,你还很年轻,不该这么干脆地放弃生命,起码先试一试。” 她还是想劝兰又嘉改变主意,接受治疗。 可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劝说理由了。 只剩一句泛泛而谈的生命可贵,年轻难得。 “嗯,我知道不应该。”兰又嘉平静地承认后,想了想,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他就问了。 “一件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但在别人眼里应该要做的事,和一件要轻松和快乐许多、但会被规劝不该这么做的事,应该选哪一个更好?” 清澈的话音流淌在盛夏夜空下,如星光般渺微闪烁。 也令听的人再度无言。 若是为自己而选,梅戎青当然会选快乐却不正确的。 可她现在是在劝……不,其实她没有立场去劝说兰又嘉,接受那个很痛苦、很大概率会失败,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为了别人而做的选择。 更不知道究竟谁能有这个立场。 道具组那个刚谈几天恋爱的小孩大概没有。 从未被兰又嘉主动提起过的家人显然没有。 令他的指尖流泻出那支悲伤钢琴曲的人恐怕也没有。 那还有谁有这个立场? 这一晚弥漫在梅戎青心头的叹息,似乎比过去许多年里加起来的都要多。 她对他的答案心知肚明,但仍不愿放弃:“兰又嘉,你……” 而兰又嘉同样知道她要说什么,轻声打断了那些没有必要的劝说。 “梅导,有人告诉过我该怎么选。” 这天到最后,他还是叫她梅导。 也仍是笑着的。 “他说,选能让我觉得快乐的。”兰又嘉笑着说,“我现在就很快乐,也不想失去这种快乐。” “所以,我不想再改变答案了。” 他在确诊癌症后不久便做了决定,放弃抗癌治疗,只要止痛就够了。 ——是有人给了他答案,选轻松和快乐的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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