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太久了,糊灯的纸挂上岁月的暗黄,灯也早就不亮了。陈龙安提着灯杆,敲响何家树的房门。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 陈龙安推门而入,只见何家树站在窗边,留给他一个背影。 烟雾缭绕,烟蒂随之被按灭,看样子抽了不止一支。 陈龙安停在何家树身侧,把灯杆插在窗户的护网上。 何家树闻声看了过来,怔在原地,许久才喑哑地开口,好似感叹:“不是说找不到了吗?” “吓唬你的。当年你二叔像要搞清算似的,把你们娘俩赶出家门,东西扔的扔、砸的砸,你提着灯过来找我,让我帮你保存,我哪儿敢懈怠?可是给你存了八年啊。你说你当时不恨你弟吗?那会儿不应该正在气头上?还不忘留着他送你的灯。何家树,承认吧,你在意得要死。” 一时无言,何家树算作默认,无从解释。 陈龙安拨了拨那盏灯,长叹一声:“你刚才那些话,……兄弟得说你一句,太重了。浩浩还在青春期呢,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年纪,你想想自己都说什么了……” 何家树露出既烦躁又懊悔的神色,捏着手里的烟盒,恨不得再吸一支,可他一向冷静自持,现在即便心烦意乱,也没有打开烟盒。许久,他沉声问道:“他还在楼下吗?” 陈龙安也不确定了:“应该还在,我让他等……” 没等他把话说完,何家树已经跑了出去,下楼梯的时候便能清晰地看到楼下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又追到院子里、大门外,早已不见那抹瘦瘦的身影。 何家树立在原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烟盒已经被捏得变形,想要吸烟的欲望几乎突破阈值,他攥紧拳头,把那半盒烟摔进垃圾桶里——并非在迁怒着谁,他只怪自己。
第13章 那一夜,整个西樵不知有几人彻夜未眠,何家浩是其中之一。 过去一周开始锻炼的缘故,他每晚回到家里必定身心俱疲,持续已久的失眠终于结束,睡了几天好觉,可是今晚,他的手臂酸痛不止,喉咙同样难受。 难道是因为太疼了?他躺在床上那么久,寻不到一丝困意。 很快地,何家浩意识到生理上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尚有精力胡思乱想,助威的呼喊声回荡在脑海、萦绕在耳畔,回忆纷至沓来,他无力抵挡。 西樵河两岸挤满村民,焦点是何家树和陈龙安所在的少年龙舟队。 大伯母例行缺席,不知去了何处;大伯和父亲都在,满脸自豪,拿着家里的那部老相机给他们拍照。 少年龙舟队代表西樵村出征,赢得冠军的奖杯凯旋,不久的将来还要参加省级比赛。 何家浩不在喧闹的中心,却仍能听到窗外传来的呼喊声。 那些年听过太多次,不论离得多远、过得多久,它都像是一首旋律,让他熟谙于心了。 铁丝、钳子、剪刀、彩纸,他醉心于自己的小小世界,在哥的鼓励与陪伴下已经做出不少花灯了,并且开始尝试更加复杂的样式,手指被铁丝扎破也是常事。 见血后痛觉是很清晰的,他一开始不是没哭过,但哥把他哄好了,再耐心地引导他。 其实那时的哥也没有很成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他一直铭记着,历经这么多年的分别,任它慢慢发酵。 疼痛是热爱的温床,它会让你热爱得更强烈,也会让你所热爱的更盛大。 那是最后的温情时光。哥划龙舟,取得大大小小的荣誉;他制花灯,创造五彩斑斓的光影。当时他全然不知,大雨将至,乐园将倾。 大伯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子何家树,龙舟划得极好。没错,最佳舵手就是他。” 父亲呢?父亲羡慕大伯有哥这样的儿子,几乎写在脸上了。 他会说:“这是我侄子何家树,最佳舵手,学习成绩也是第一,是我们老何家的骄傲!” 那个最佳舵手的奖杯若是拥有灵魂,怕是也要慨叹自己的境遇变迁——曾经是无上荣光,如今只能被摔到角落里,苟活于供桌之下。 母亲一般很早就在厨房忙碌起来。 大伯母虽然对哥很好,却总是不着家。何家浩已经习惯了大伯和哥来家里吃饭。 父亲本该带着大伯和哥一起回家庆祝,那天却拒绝了大伯的提议,独自回来。 房门被强势破开,吓了他一跳。他转头,率先看到的是父亲手里熟悉的花灯,随后才看到父亲震怒的脸。 那是一盏不是很像兔子的兔子灯。他不会忘记,他第一次犯错就是在课堂上偷偷做灯,被班主任发现并没收,辗转到了父亲手里。 随之而来的便是责骂和推搡、摔打和踩踏。 前者的受害者是他,后者的受害者是他热爱的工具。 压制之下必生反叛,幼小的他号啕大哭,满心却在想着:这是我做得最好的一盏兔子灯了,上次哥过生日送的那盏还不够漂亮,我是要送这盏给哥的,恭喜哥取得最佳舵手…… 父亲迫切地希望他也去划龙舟,像哥一样为何家争光。 何家怎么就不能有两个最佳舵手? 中年男人忆起往昔。 他曾与大伯在龙舟上并肩作战,意气风发,如今回想起来画面都是闪烁着金光的。 那晚,他被父亲勒令不准再做花灯,工具和材料被他当垃圾一样收走。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晚饭时间也没有下楼,把自己困在房间里,攥着用身体护下的一团铁丝死死不肯松手——这是那盏漂亮的兔子灯的骨架,上面还粘着彩纸的碎屑,不失为乐园之年即将终结的哀伤讯号。 父亲又一次闯入,斥责他为什么不下楼去吃完饭,莫非等着长辈来请他。 他当时还未摸索出正确应对父亲的方法,着急地落泪。 他被哥保护得太好,结果是被怒气未消的父亲锁在房间里。 幼年的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世界是会变成黑暗的。 他不知道原由,不知道如何解决,只会流泪,哭了那么久,泪水好像也会干涸。 他需要一盏灯。 有人提灯而来。 “小浩——小浩——” 他揉开红肿的双眼,闻声看向阳台,愣怔着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哥提着兔子灯,从窗边露头,沉稳地跳进来。 还没等哥站稳,他就扑了过去,险些把哥绊倒,泪眼汪汪地发出呜咽声。 哥温柔地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有哥哥在,别怕……” 他抽泣着说:“哥,我不做花灯了,我跟你学划龙舟好不好?” “可是小浩,你喜欢划龙舟吗?”哥认真地问。 他答不上来,只是说:“爸爸说,男孩儿不能做花灯,要像你一样划龙舟才对,给何家争光……” 哥捧起他的脑袋,用指腹推开他紧锁的眉头,语重心长道:“我觉得划龙舟和做花灯没什么不一样,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该勇敢去做。” 他当时只是似懂非懂,一味地点头赞同哥,哥则把那盏兔子灯递给了他。 “别哭了。你看,灯不是还在吗?它会一直陪着你。” “可是……”他反驳,“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不喜欢了吗?” “我当然喜欢!只是先借给你玩,回头还得还我呢。” 他因哥的话破涕而笑。 夏夜的晚风顺着窗户拂进房间,台风降临之前,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凉意,他却浑然不觉。 他和哥一起蜷在床头,相依取暖。 他举着那盏潦草的兔子灯,看它在月光下起舞,影子打在墙上,他们谁都不孤单。 他们对视。 他仰望着哥,暗自发愿,希望自己能像哥哥一样,被家人认可,为家族争光。 他要与哥哥一起并肩作战,共沐荣光…… 哥在想什么呢?哥只是笑着问他:“你什么时候做一盏猴子灯?这只兔子就有伴了。”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为什么要做猴子灯?猴子不好看,兔子才好看。” 哥忍俊不禁,戳他的鼻尖:“笨蛋,你不觉得这只兔子很像你?内敛、安静。他们都说我像野猴子,猴子陪着兔子啊。” 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是的,我觉得哥哥更像兔子,我也喜欢兔子。” 哥长长地“嗯”了一声,或许在思忖自己和兔子的相似性,忍俊不禁,旋即点头拍板:“行,咱们都是兔子。那你就再做盏兔子灯,兔子陪着兔子,好不好?” 他恨自己当时天真愚笨,听不懂哥的弦外之音。 多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星月还是昔日星月,哥却已经走远了。他忽然顿悟——哥希望他能继续坚持做灯,而不是冒险登上那艘湖绿色的龙舟。 是他,毁掉了一切。
第14章 少年龙舟队为全省比赛加急训练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境况急转直下。 那天父亲在家休息,带上何家浩一起去看哥训练。 夏日的阳光总是那么刺眼,他抬头眯着眼睛看向父亲,父亲的眼中却只有龙舟上的哥,就连他走远了父亲都没有发现。 他并非忌妒哥能受到父亲的青睐与肯定,他只是羡慕那些与哥并肩作战的队友。 这时,教练吹响口哨,挥了挥手,无需言语,他也知道休息的时间到了。 一众少年纷纷下船,如履平地似的。哥和陈龙安还互相揽着肩膀,拉拉扯扯地打闹着,丝毫不担心落水。 父亲热情地迎上去,给哥送上水和毛巾,笑得那样慈爱。 叔侄俩不知在说什么,父亲脸色微变,很快拍了拍哥的肩膀,将笑容焊死在脸上。 平日里父亲对他也是和颜悦色的,可他不禁想起父亲因自己做花灯而盛怒的情形,幼小的心灵得出简单的判断,做花灯是不对的,划龙舟才是对的,是这样吗? 他看龙舟队的队员划得卖力却不费力,就像哥也随口说过,划龙舟是很简单的事情。 他想当然地觉得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那艘湖绿色的龙舟在向他招手,他甚至还在傻兮兮地笑,在无人在意的河边爬了上去,直到那一刻都还是顺利的。 他执起船桨,插到水里划,船身纹丝不动。他用力,再用力,浑身都在使劲,龙舟颤抖,瞬间开始失控。 坚硬的船木变成一摊烂泥,他是被打上岸濒死的鱼,徒劳地打挺,抵不过天命。 翻船的瞬间,他还在尽力扒住船身,爆发出求生的意志,尝试挽回局面,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煲船啦!煲船啦!” “有人煲船了!是个小孩儿!” 很令人觉得耻辱的呼叫声,他不断地向河里坠,嗅到铁锈似的血腥味,清晰地听到岸上的慌乱声。 某一刻,他甚至想过,他为什么没有溺死在那一天?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那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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