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被救上岸,旋即被送到医院,因凝血功能障碍而流血不止,需要输血。 哥的血液注入他的身体,代价过于高昂,要他与哥分别。 大伯也是在那一天得知哥是O型血,这并不符合血型的遗传规律——AB型血的大伯和B型血的大伯母是生不出来O型血的孩子的。 他痊愈出院的同时,大伯收到了邮寄过来的鉴定证书,是压垮多病的大伯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伯沉疴发作,爷爷心急晕厥。 短短数日里,何家接连三人入院。 大伯更是一病不起,没能熬过那个夏天,遽然离世。 父亲长出不少白发,却从始至终没有落泪,沉默而坚强地操办葬礼,亲力亲为,即便是母亲和姑姑他也不肯假手。 老宅挂满了白色的丧幡,满目都是哀戚的,他这个“罪魁祸首”旁观全程。 父亲不准大伯母和哥哥前来吊唁,他也短暂地失去过自由,不被允准出去见哥。 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哥从何家的骄傲变成人人喊打的野种——他甚至查阅了很久字典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 他隐约感觉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变动,憎恶自己的弱小与无知,什么都做不了。 大伯的葬礼当日,从小风光无限的哥前所未有地狼狈。 哥突破众人的阻拦,摆脱父亲的推搡,一路跌跌撞撞地闯进灵堂,跪在地上重重叩头,磕得头破血流。 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只知心疼哥,爬过去拉扯哥。 下一秒,他就被父亲强势推开了。 父亲又去拽哥的衣领,把哥和大伯母向外赶。 明明那么喜欢哥的父亲竟会对哥恶言相向。这是很糟糕又痛苦的一段记忆。 “滚出去!还有脸过来?!害我们何家还不够吗?我让你们滚出去!” “他是我爸,我来拜我爸,凭什么不行?!” “他不是你爸!你不配当他的儿子,你是那个扑街货的种!脏了我们何家的门槛!” 漫长的拉扯与争执,哥被关在门外。 父亲隔门怒骂。他要帮哥打开家门,父亲只用一只手就死死地拴着他。 他疼得大叫,父亲还在骂,门外的哥发出痛苦的嘶吼声…… 一地鸡毛。 那年,他九岁,哥十四岁。 台风登陆沿海,向北偏移,南海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整个潮南亦下起雨,昏天黑地,漫长煎熬,望不到尽头。 那辆雨夜里的红色出租车内播放着电台广播。气象台发布预警,多个地区遭受波及…… 何家浩的房间凌乱不堪,与哥有关的留影皆被销毁。 他拼死保下最后一张合照藏起来,仍无出门的权利。 他选择出逃。 他在暴雨夜从阳台跳下去,麻木一般丧失了对疼痛的感知。 他看到大伯母在催促哥上车,他冲上去拽着哥的衣角死死不放。 冥冥之中,像是收到命运的指示,哥一定要走,他挽留不住。 那瞬间不知怎么想的,他天真又急切地追问:“哥,我送你的灯呢?带它一起走,让它陪着你,好不好?” 哥没有回应,而是放开了他的手。 车门被重重带上,车驶向黑暗的远方。 远方到底多远?总之,是九岁的他无法追逐到的。 起先,他还能通过车窗看到哥空洞的神情,随着车子提速,他追不上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来越远,他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喊着: “哥,你别走……” 当台风过境,连雨终焉,风和日丽的天气终于露面,哥已彻底离开西樵,一走就是八年。 这些年,何家浩把美好与痛苦交织的回忆一次次打碎又拼凑,就像将自己一次次分裂又聚合。 痛苦永远清晰,美好却鲜少光顾,即便回想起来也无法弥补他内心滔天的愧怍。 毕竟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九岁的少年,吃到一块糖就能开心一整天。 何家浩彻夜未眠,心如刀绞,像婴儿在子宫里一样蜷缩着身躯,有痛不欲生之感。 他无法排解,双臂环抱着,不知不觉间,指甲已经狠狠地抠在肌肤上,像抓乱一张光洁的布匹。 生理上的疼痛迅速涌起,心痛似乎就没有那么清晰砭骨了。 他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叫出声,虽然他时常会有破口大叫的冲动,没关系,他会克制得很好。卧室不知不觉地明亮起来,窗外传来拂晓清脆的鸟鸣。 生物钟无声地提醒着他闹铃要响了。 今天是星期一,上学日,他应该起床了。 可他久久没有动身的意思,致力于扮演一具行尸走肉,就像两只已经麻木的上臂。 对于生活里的全部事物都提不起丝毫兴趣,他不如就躺在这里看时光静静流逝…… 何家浩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合上的眼,很快又猝然惊醒,心跳脏剧烈跳动,神情也是恍惚的。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会迟到,快速用冷水洗脸、刷牙,唤醒自己。 他一路跑到学校,心跳的频率始终不正常。 他心慌,怕犯错,怕被父亲责骂,怕看到母亲失望的表情,更怕哥会因此更加嫌恶他…… 担心的事太多了,昨天的余惊似乎还在作祟,他发觉手臂仍在轻微地颤抖,人却已经抵达校门口,与一众迟到的同学站在一起。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天负责查勤的正是班主任老张。 何家浩站在人群末尾,下意识低下了头,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看到脚下爬过去渺小的蚂蚁,那一刻,他也很想变成一只蚂蚁。 他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把它们蹍死…… “何家浩?!” 老张发出诧异的叫声,何家浩的心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好像要跳出来了。
第15章 老张的声音刚落,迟到的队伍里又发出一声惊呼,细听起来语气中还带着丝幸灾乐祸。 何家浩双颊烧得绯红,垂着脑袋不敢抬起,光凭声音就能听出来对方是谁——陈阿福。 他是陈俊立和陈若楠的堂弟,成绩常年吊车尾,迟到、旷课更是常事,可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因陈家仅仅同年便有三个子女,整个西樵无不交口称赞他,羡慕他们陈家好福气。 这都是大人常说的话。何家浩即便再不感兴趣,听了无数遍也记住了。 老张申饬陈阿福一句,让他闭嘴,旋即走到何家浩面前。 何家浩一夜未眠,提不起丝毫精神,木然地看向老张,等待责骂的降临。 “何家浩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何家浩微瞪双眸,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诚实地回道:“对不起,老师,我就是睡过头了。” 他并非逞能,只是实话实说,毕竟他自己认为确实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如果眼下的状态算作不适的话,那他岂不是已大病八年? 老张的语气写满了关心,例行说教几句:“一看你就是昨天学习学太晚了,脸色有些差啊。你这孩子,心事重,虽然上次考试退步了一点,但也不能给自己太大压力啊,有问题就来找老师。没事,先回去上课吧。” 老张的反应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何家浩心中一热,分外真诚地朝老张鞠了一躬,兀自离开。 身后传来陈阿福不忿的声音:“不是,老师,他凭什么不用罚站啊?” 这自然受到老张更严格的训斥。 何家浩根本没把陈阿福放在心上。 这些年,他在学校一直独来独往,真正能说得上几句话的其实是陈若楠。 陈若楠人缘好,爱交朋友,何家浩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什么都没想,伴着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步履匆忙地上楼梯。 今天的第一节课还是数学,邱秋率先从教室出来。 何家浩闷头快走,一到教室后门就溜了进去。 下课时间,走廊吵闹,邱秋看他状态不太好的样子,叫了他一声,可惜声音太小,何家浩没听到,赶紧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上课铃很快就响了,何家浩神情恍惚,所见所听似乎迟缓片刻才能传达到大脑,譬如现在教室内已经鸦雀无声了,铃声还在他的脑海回荡着。 这导致他全然无法集中精力听讲,昨天发生的事诡异地在脑海里又上演起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虽然眼下不是可以随便说话的场合,但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好像失声了,说不出话。 明明早已被哥抬起的杠杆还压在颈间似的,他背后莫名冒出一层冷汗,哥的话还是那样清晰。 都怪他自作自受,昨夜想了那么久,想到那么晚。 “何家浩,你越想证明过去的错误可以挽回,越只能证明一切都无法弥补。我对你很失望。” 错误无法挽回,一切无法弥补,哥对他很失望……他好像一直在令所有人失望。 人生在十七岁这一年就写满了糟糕,何家浩咬紧牙关,感觉到熟悉的耳鸣又出现了。 他低头看着失控打战的手臂,攥紧拳头试图压制,尝试到力竭…… “何家浩?何家浩!” 很清晰的叫喊声。何家浩猛然抬头,与站在自己面前的高老师四目相对,课不知道上了多久,他才发现这节课是化学。 高老师年纪大、资历深,乃是同学们心中当之无愧的“灭绝师太”,是最难搞的一位老师。怪不得上课铃响起后教室里安静得那么快。 何家浩愣愣地张开双唇,说不出话,意识到自己该站起来,双腿却像泥做的似的。 他的双眸已经涣散,怔怔地望着高老师。 殊不知他的这副态度在高老师眼里等于挑衅。 威严受到蔑视,高老师直拍他的桌子,像在拍巴掌,恨不得扇在他的脸上似的。 “终于听见了?我当三十多年老师,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学生,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不认真听讲。你成绩退步了自己不知道吗?何家浩,我告诉你,小聪明是会用完的,勤奋永远比聪明更重要。你看看人家陈俊立,稳扎稳打……” 他幻听到另一道声音——父亲愤怒的斥责声。 “你看看人家陈俊立,不仅考试成绩超过了你,还会划龙舟,就我们何家没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 还有更久远的记忆。 年轻十年的父亲自信地炫耀着:“我们家树就没有不行的,龙舟划得好算什么呀?他的成绩可从小就是全校第一!确实是好福气啊,有这么个侄子给何家争光……” 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似的凿在他心头,那一团器官已变得血肉模糊。 何家浩小心地眨着眼睛,发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可他从来不想做什么人群中的焦点。 不少人的学生时代恐怕都经历过这种情形——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老师责骂,老师则带着明显的主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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