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红从来都是个设身处地为颜一行着想的好母亲,灾难的海啸平息后,她的坚强与智慧,对颜一行细致入微的关爱,体现在这个新家的角角落落。 白鹭很难想象,他躲藏的这段日子,何红和颜一行在这个家中,度过了怎样的日日夜夜。 重坐到书桌前,颜一行问:“你有没有把作业带来?” 一句话,将白鹭拉回到意外发生前的那些日日夜夜。 白鹭恍惚以为,他的噩梦醒了。然而回归现实,他意识到,原来他来到颜一行家,不仅帮不了颜一行什么忙,颜一行还得主动辅导他功课。这一点倒的确和意外发生前一样。 白鹭摇头,带着挫败,“没带。”顿了顿,问,“这段时间,你在家自学吗?” 见颜一行点头,他又问:“感觉怎么样?” 颜一行说:“和在学校没什么差别。” 白鹭抿着唇点了下头,心想,颜一行还是那个颜一行。 “对了,我想清楚以后想做什么了。”白鹭说,“我不想当钢铁侠了。” 颜一行看着他,“那做什么?” “做医生。我要跟你抢饭碗了。”白鹭吸了吸鼻子,“哦,对了,张扬是不是也想当医生来着。他现在挺努力的。我也会努力的。” 颜一行沉默片刻,问:“为什么想当医生?” “……” 因为想做出能帮助你走路的义肢。像英森博士帮钢铁侠制作战衣那样。 白鹭没说话,思考该如何解释这份当下看来不切实际,并且一厢情愿的野心,这时门外传来何红与陌生女人的对话。 “……他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们放过他吧!求求你!” “当初要打官司的人是他啊!弄断了我儿子的腿,还想要赔偿……这是知道错了吗?!” “他傻啊!他就是不肯撤诉!这官司我们明明打不起的啊!” “已经走到这一步,警察那也已经立案,这官司不可能说不打就不打……” 听到这,白鹭已经猜到陌生女人的身份。 他仿若做梦一般,站起身,缓慢挪出脚,绕过颜一行出了书房。他一步步走到客厅,看到了何红扶着门的背影,还有门外匍匐在地的女人。 两人都没意识到白鹭的存在,何红还在说着,扶着门的手止不住颤抖。 “我们……是有错,当初没给你好好培训,等劳动仲裁结果下来,判赔你多少,我们不会少给你。但那个弄断了我儿子腿的人,他一定要坐牢。他得付出应付的代价。” “求求你……他不能坐牢啊!求求你放过他吧!” 女人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哀求着。 无理的请求,因为她过于卑微的姿态,令何红感到悲哀,无法燃起怒火。 “你别再来了……” 何红作势要关门,女人哭嚎着扒住门框,站起身时,透过门缝,看到了何红背后的白鹭。 “孩子!对不起啊!求求你……求求你……” 何红惊诧地扭头,对上白鹭无措的双眼。女工趁势冲进来,却越过了何红和白鹭。擦肩而过的刹那,白鹭追着她的身影,直到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颜一行的轮椅旁。 女人试图抱住颜一行虚空的右腿,最后只抓住了一截裤腿。她愣了愣,之后更深地低下头去,额头磕在地砖上,嘴里一遍又一遍,说着同一句乞求的话。 何红站在门旁,双手捂住嘴,眼泪簌簌流。 白鹭第一次见到这个被针扎穿手指的女工。据说她不过三十岁左右。这样的年纪,抓着颜一行裤腿的手却粗糙苍老得像是已步入暮年。 这是一双曾经干过数年农活的手,在来到这座南方小镇,找到机绣厂女工的工作前,这双手曾灌溉出无数生机勃勃的瓜果蔬菜。 可对女工而言,驾驭机器比驾驭牛马更需要经验,挑选善良可靠的男人,也比挑选健康茁壮的猪崽更需要智慧和运气。 总之,那根细长的钢针穿透了她的手指,那个嗜赌的男人卑鄙的贪欲,穿透了她的人生的同时,也穿透了白鹭和颜一行的人生。 女工的手指如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那个嗜赌的男人也或许有天会悔改,可颜一行的腿,永远回不来了。 白鹭又想为无辜的颜一行流下眼泪,可他一直记着自己发过的誓,于是去掐手掌心,接着又想到颜一行的劝解,让他别再折磨这双会画画的手。 那他该怎么办呢。 在这无从指责怪罪,却要面对痛苦如海啸般扑来的时刻,他该如何发泄心中迅速积蓄起的悔恨。 白鹭猛地迈出步子,用尽全力,将女工从地上抓起来,迫使她面对自己发红的眼。 “别碰他!” 女人却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求求你……” “出去!”白鹭用力拽着她,将她拖到门口,“别再来了!” “求求你……” “求谁都不如求自己!” 压抑的恨决了堤,一股脑倾泻出来。白鹭无法遏制嘶吼。 “求求你自己吧!清醒一点!好好想想,到底是谁的错!今天该来这下跪的人,到底是谁!是你!是我!还是那个狗杂碎!” 他将女人一把推出去,狠狠摔上门,回头对上何红泪流满面的脸,死死咬紧牙,不让泪跟着一起落下,转头再看颜一行,后者默默推着轮椅回了书房。 白鹭跟到书房,看颜一行望白鹭花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问:“你恨她吗?” 颜一行知道他在说谁,不假思索地回:“不恨。”顿了顿,说,“她也是受害者。” “那你恨那个赌鬼吗?” 颜一行摇头。 “……为什么?”白鹭问。 “没意义。恨他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我的心情糟糕。法律会让他付出代价。” 颜一行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鹭。 “那你恨他吗?” “恨。”白鹭坦白,“我没你那么大度。我恨不得杀了他。畜生不如的渣滓……” “那你还恨自己么?”颜一行打断道。 “……”白鹭呆望住他。 “不是你的错。我跟你说过的。无论是跟你去厂里,还是救你,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 白鹭又控制不住掐紧掌心的伤口。 即使颜一行劝慰他千百遍,他也做不到释怀。 他怎么能不付出丁点代价,真把自己当做无辜的局外人。 - 晚饭时,何红没再给白鹭夹肉,在她和颜一行有意无意投来的注视下,白鹭靠着两个素菜吃了半碗饭。 吃过晚饭,白鹭说想住在颜一行家,何红望向他的眼神与往日不同,令他困惑,但很快用他熟悉的温柔口吻说了好。 晚上洗澡,白鹭总算找到能帮颜一行的地方。 颜一行洗澡的半小时是何红最担忧的时刻,然而颜一行不允许她进入浴室,出于一个再过两年就将成年的男人微妙的自尊和羞耻。 然而,当白鹭提出帮助颜一行洗澡时,颜一行那出于微妙的自尊和羞耻的拒绝却不成立了。 “都是男的,有什么关系?” 白鹭说出这一句时,颜一行脸上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何红反倒愣怔得更明显。 何红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在友情与爱情,暧昧与勘破间游走的谜语人,是她的儿子颜一行。白鹭是看不清谜面的那个。 何红望向儿子,后者眼神并未回避,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像是在回应她的猜测。 而看不清谜面的少年,仍在说着令两人心神不宁的话。 “我们以前又不是没一起洗过。算我求你,让我帮你……” 何红退开了两步。 “一行……白鹭是真想帮你,你让他试试吧。”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却不像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 “白鹭,辛苦你。” 颜一行抿着唇,沉默地望着她,双耳已然泛红,努力维持住往常的神色。 “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何红从卫生间里退出来,带上门前,望向白鹭,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匆匆和上门。 两人的声音隔着门还是依稀能听见。 “你能自己脱衣服吗?要我帮你吗?” “……” 何红靠着门闭上眼,手捧在心口,沉沉缓了口气。 她不知道该如何让遭遇厄运的儿子拥有幸福,但她知道,不该阻止儿子尝试靠近幸福。 如此想着,她远离了那扇门后的世界。
第20章 浴室里,水雾氤氲。 白鹭问完是否需要帮助脱衣服后,颜一行很快说了不需要。他解了扣子脱下上衣,脱裤子时,手停顿了数秒,还是直起身来。 “出去吧。” “……为什么?”隔着雾气,白鹭的眼神湿漉漉的。 好一会儿,没等来颜一行的回答,他低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让我帮你做点什么吧。” “你的手。”颜一行说,“沾水没事么?” 白鹭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自己的手,摊开手掌,那道无足轻重的小口子刺在他眼前,像个笑脸,却更像嘲笑,嘲笑他过去对颜一行所有的忽视和抗拒。 谁会把真心喂给不明事理的白眼狼。颜一行会。即使自己当下变成这般模样,对待他仍然像过去那样,事无巨细。 “已经快好了。沾水完全没问题的,浸在水里泡一个小时都没事。” “它早该好了。” “……”白鹭低垂着头,知道颜一行说的没错。 干些伤害自己,却无法帮到颜一行的事,的确很蠢。 安静许久,他说:“可如果你不让我帮你,我还是会干蠢事。我没有同情你。真的。我只是想做些什么,好让自己好受些。如果你也希望我能好受些,求你让我做点什么。” “……”颜一行若有似无地吐了口气,默不作声地脱裤子。 白鹭悬着的心放下了,上前一步。 再度近距离看到颜一行残缺的右腿,心痛的感觉依旧强烈。 浴霸灼灼地热着他的背,像在炙烤他的良心。 眼见颜一行握着墙上的扶手起身,白鹭连忙帮着撑住他的背,觉察他微微侧身避开,白鹭更近地挨过去。 温热的水溅到衣服上,白鹭低头看了眼,退回水池旁,三下五除二,直接扒光衣服,站进了淋浴间。 浴霸和热水带来的暖并不足以抵挡冬夜的寒,白鹭忍不住微微打颤,但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挂一丝的颜一行。 两个少年怀着各自迥然的心事,审视眼前人较半年前颀长却瘦削许多的身体。 片刻的沉默,颜一行率先移开了视线,面对向墙,垂头不看他,任由水流漫过头发丝,遮盖住双眼,流淌遍全身,握着扶手的手紧了又紧,终于,伸出另只手来,关了淋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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