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吧,太挤了。”顿了顿,又说,“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叫你。” 白鹭在他说完话的片刻,打开了淋浴。热水又浇下来。 “别关,关久了出水就凉了,你别洗感冒了。” 看到热水再度浸润颜一行乌黑的头发,热气流过皮肤,冒起白色的蒸汽,他依了颜一行的话,退到淋浴间外。 “行,我就在这,你要帮忙就喊我。” “你先把衣服穿起来。”颜一行看他一眼,转回来,“也别冷到了。” “没事。穿着衣服等会儿帮你不方便,而且已经湿了。” 颜一行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倚靠住墙壁,转身去按洗发露。还没按下,白鹭就迈进脚来,迅速帮他按了些许,抹到他的发梢。 颜一行怔了怔,抬眼看他。白鹭急忙收回身去,生怕颜一行又说淋浴间里挤。 “……”颜一行偏过头去,一手握着扶手稳住身体,另只手揉搓泡沫。 闭起眼,不过几秒,指尖触到两根试探着上前,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紧接着是白鹭的声音,“还是让我帮你洗吧。” “……”颜一行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背后陡然响起一声喷嚏。 伴随着喷嚏,白鹭的鼻尖磕在他的蝴蝶骨上,没再移开,头靠在他的背上,嘴里是央求的话,“算我求你了。” 颜一行绷紧了身子,紧攥着扶手的五指松开了,“别洗到我眼睛里。” 白鹭立即挨近过来,前胸几乎贴着他的后背,“我一定会小心的。” 随即伸过两只手来,“你转过来,这样好洗。慢点。小心滑。” 颜一行转过身来,半低着头,闭上眼,任由白鹭的指尖带着白色滑腻的温软泡沫,穿过他的头发,指甲稍稍刮过耳朵,带起一阵轻轻的痒。 白鹭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时刻关注着颜一行的眼睛,眼看泡沫要淌下颜一行的眼睛,马上伸手帮他抹了去,看到颜一行偏开头避了避,又紧张地收回手。 "怎么?戳到你眼睛了?" “……”颜一行抿着嘴摇了下头。 “……没有就好。”白鹭将动作放更缓,仔细地帮他将头发捋向后,另只手拿起淋浴头,“冲水了。” 见颜一行点头,才将水淋向他,一边冲,一边谨记着他刚才说的,不要洗到他的眼睛里,于是用手贴在他额前,隔开水。 颜一行紧握着扶手,另只手垂在身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无法做任何动作,混着水声,默数自己愈发快的心跳。 他的左腿因为过于紧绷的站姿站到发酸,甚至发麻,直到白鹭将沾着沐浴露的手覆在他腿上,他猛地睁开眼,低头见白鹭正蹲着,俯身仔细地帮他打泡沫。 颜一行脸霎时涨红了。 他见不得光的遐想在这逼仄的淋浴间里一览无遗。但凡白鹭稍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叫做“耻”的情绪却在体内轰然坍圮,瞬间压垮他年少的伪装。 他紧抓着扶手的五指发白,除却那截手指,其余地方越来越红。 白鹭一丝不苟地帮颜一行搓完左腿,抬手擦了擦额头,丁点泡沫沾在头发丝上,也全然不觉,满心满眼都是面前那截残肢,缓慢地伸手,心中苦涩随着蒸腾的水汽漫开,头顶却传来颜一行闷闷的声音。 “……起来。” 白鹭忍着难过仰起头来,对上颜一行发红的脸,两人都愣怔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 颜一行第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恼羞成怒,脱口而出的字词分明是唾弃自己的剖白,转头却成了伤害白鹭的利刃。 “很恶心。” 白鹭明显呆住了两秒,手颤颤缓缓地收了回来。 恢复理智的颜一行却继续说着:“你这样帮我洗澡,我觉得恶心。” 颜一行很清楚,这样的话会让白鹭受伤,可他快演不下去了。 头脑从没这么混乱过。年少的心事比白纸黑字,可以套公式的数学题难解得多。 在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刻,接受白鹭照顾的同时,残缺的身体却在与本能的欲望交战,节节败溃。 他的爱欲在洁白泡沫冲洗下显露出原始的面目,他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自己看起来如此卑劣。 他也会害怕,怕白鹭会在某个时刻恍然醒悟,扯下朋友的遮羞布,捅破友谊的窗户纸,面对他无法自持的感情,表现出厌恶或鄙夷。 没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于是只能仓促说些明知会给白鹭带来伤痛的话,试图让白鹭离自己远些。 可他很快发现白鹭眼睛红了。白鹭已经很努力不让他看出来了,很快低下头去,垂着头站起身,说对不起时也眼神躲闪着不看他。 “那、那我先出去。”声音都是颤抖的。 颜一行下意识伸出手,拉住白鹭的手腕,道歉的话就在嘴边,下一秒却如同被烫到般,迅速收回了手。木僵的左脚因为这一拉扯失去支撑力,晃了晃,差点摔倒。 白鹭连忙扶住他,掌心烫在他的胳膊上,又勾动本能的悸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出去,别再让我重复了。” “……我现在就出去……站门口行吗?还是你要我到浴室外面去?” 白鹭说着拉开淋浴间的门,身上沾到泡沫也顾不得擦,低头穿套上衣服,双手紧攥在一起,摆在身前,慌张地站在那,等待着颜一行开口,决定他的去留。 热水浇着颜一行的脸。 白鹭定定地看他闭紧双眼,将自己没在水里,却迟迟不说话。白鹭收回目光,失魂落魄地拉开浴室门,之后轻轻带上。
第21章 独自洗澡的确比有个人帮着洗吃力得多,颜一行在清洁残肢时这样想,瘢痕阻碍了神经信号的传递,手摸过,残肢只有微弱的触觉,像是隔了层什么。 可健康的左腿上,白鹭留下的触感经久不散。 颜一行手抵在调温的开关上,停顿几秒,拧到冷水的位置。即使感冒发烧引起身体炎症,起码能捱过当下不可言说的难耐。 半小时后,颜一行关停了花洒,从淋浴间出来,擦身的片刻,浴室门敲响了。 白鹭隔着门询问:“我能进来了吗?” 为了能让颜一行听到,他的声音并不轻,又因为心有余悸,尾音带着颤。 他一直守在门外,仔细听里面有没有异样的响动,并且苦苦思索自己到底做错了哪一步,引起颜一行的恶心。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听颜一行用冷淡的声音回:“等会儿。” 心情更为沉重,如坠深渊。 白鹭背过身去,倚靠住门,低垂下头,盯着自己健全的右腿愣神。 颜一行态度的转变,就算傻子也能觉察。可白鹭不明白。 小时候,他们不是没在一起洗过澡。追溯到幼儿园,他们两个坐在大而长的红色塑料盆里,洗澡时更是腿挨着腿,背贴着背。 可当下,为什么他给颜一行洗澡,颜一行就会觉得恶心…… 或许是颜一行不希望他多看自己残缺的右腿。 或许是颜一行不希望被衬托得像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废人。 又或许,颜一行真讨厌他了,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会令颜一行觉得假惺惺,觉得恶心。 可白鹭也知道,颜一行不是这样的人。 百思不得其解,白鹭自嘲地想,他的语文确实还得提高,做不了什么有难度的阅读理解。 又忍不住想去掐那道疤了,最终在动手前停下来。 一旁传来何红的声音:“白鹭,怎么在外面?” 白鹭惊了惊,抬头去看,立正身子的片刻,背后也有了响动。 来不及向何红解释,白鹭转回身去,对上颜一行的眼睛,窘促地调开目光。 颜一行看在眼里,太阳穴的位置一阵痛,转头去看何红,面对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望见那双眼中的探询,心中的耻感翻涌,无处躲藏。 如纸般单薄轻飘的年纪,即使在情绪的星河中游走亿万光年,仍然无法诉之于口,得到回应的爱恋,长久而沉默的,青涩却坚定的爱恋,沾着白色粘稠质地,在夜晚时分令他辗转难眠的爱恋,该从何说起。 这一刻,颜一行同何红分享了其中微小的一角。只是一角,已然让他年少的自尊受到十足的挑战。 “我还是习惯自己洗。”他开口道,看似无波无澜的双眼望过何红,又望向白鹭。 白鹭没说话,只是一味点头。没有任何问题。他表示理解,完全没关系。 只是点头幅度没控制好,显得颇刻意。白鹭意识到时,颜一行已经转开头去。他也停下来,没来得及委屈,先对自己感到失望。 除开洗澡,还能帮颜一行做什么?白鹭在头脑中恍惚地搜索,循着之前在电脑前枯坐的那些个不眠夜留下的记忆。 总会有的,总会有的。他会当医生,他会制作出适合颜一行的义肢,他试图安抚自己,胸口却像被更重的力量击碎了肋骨,生疼。 见颜一行要走动,他立马伸出手,像坠崖的人攀住崖边的树干,紧紧地抓住颜一行,力道之大,没吓着颜一行,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又把手松开了,收回来了。眼看着颜一行缓慢但自如地坐进轮椅,他朝后退开一步,靠住墙,目送颜一行自顾推着轮椅回了卧室。 白鹭觉得自己多余。 照顾颜一行的许诺高调得像是个笑话,为赎罪做出的努力更笨拙得像个笑话。 何红走来搭住白鹭的肩,安慰的话还未出口,白鹭先开了口。 “阿姨,我明天再来吧。”失魂落魄地走出几步,快到门口时,他转回头来,“阿姨,你做的糖醋排骨很好吃,但我改吃素了。以后不用特意给我做了。” 何红轻声问:“为什么吃素了?” 白鹭打开门,与他年龄相仿的男生将自行车踏得飞快,风一般从门前掠过。 白鹭愣在原地,眼睛追着那男生的腿,回过神来才缓缓将头摇了摇。 - 升入初三,开学报道前一晚,白鹭写了一封意见信,关于在学校的洗手间加装扶手,准备投递到校长信箱。 那天在浴室,颜一行的手从未从扶手上松开。那个扶手像是他当下能够掌控的整个世界。 顺遂的健全人往往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忽视残障人士的种种困境,白鹭过去也是一样。可现在,白鹭迫切地想为颜一行做些什么。 以前连检讨都需要颜一行逐字地教,如今写起意见信来的困难不难想象。 白鹭头一次如此认真地对待写下的每个字,字斟句酌,抚开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成语词典,确认使用的成语是否正确。他写下的每个字都发自肺腑,希望校长能采纳他的建议。 写完最后一个字,画上句号,白鹭心怀忐忑,将信通读过一遍,自认没问题,将信仔细地叠起来,塞进从陆月琴那要来的信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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