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鹭照着网上的方法,仔细给蛋糕盒打上蝴蝶结的片刻,陈柏然像是想到什么,又好奇地问: “可我记得初高中那会儿,你爸不是不会开车么?一直是你妈开的。怎么这把年纪了,想起来学了?” “……”白鹭手上一停顿,沉默几秒,解释了句,“他一直都会的。” 随即低着头,打紧结,没再同陈柏然详细讲缘由。 带上蛋糕穿上鞋,陈柏然却向他挥手,“我就不跟着去了哦。” 又问白鹭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眼神朝白鹭上下扫。 白鹭被盯得害臊,却也嘴硬,“想知道的话,就一起去啊。” “哼,我不想当电灯泡。”陈柏然双手抱在胸前,又突然靠近白鹭,手捂在嘴边,低声道,“不过我有个建议。你要是肯把自己送给一行,他肯定满意得不得了。” “……”白鹭推了陈柏然一把,撂下一句,“走了。” 身后响起陈柏然更妄为的笑,“喂,我陪你做了那么久蛋糕,等会儿还要负责清理打扫,你是不是忘了跟我说谢谢啊?” “……谢谢!”白鹭仓促说完埋头就往电梯走。 电梯门开,里面站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男孩,牵着他的男人手机里正外放着魔性的儿歌。 “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见有人进来,男人调低了音量。 白鹭脸上的红退下了,心想,啊,原来现在的小孩子还会听这种儿歌。 白鹭想起他小时候,跟白仁华坐在投币的摇摇椅上,也听过各种各样的儿歌,什么《黑猫警长》《铁臂阿童木》,哦,还有经典的《两只老虎》。 想起那些歌和自己坐摇摇椅时的情形,白鹭忍不住发笑,小男孩却抬头看过来。 白鹭一愣,朝男孩挤挤眼,做了个鬼脸。小男孩又将视线转向了他手中的蛋糕。 “哥哥,你送女朋友的吗?”小男孩手指抵着嘴问。 “……”白鹭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缓了口气,说,“不是哦。” “那我能吃吗?” 小男孩刚问完,男人连忙牵紧他的手,点头朝白鹭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电梯到底,清脆的“叮”一声,白鹭笑着朝小男孩挥手,走出一段,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 白鹭用手指勾住蛋糕带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一眼来电显示,手机贴近耳边。 “喂,妈……” 那头却猝然响起陆月琴撕心裂肺的哭叫。 “……” 白鹭垂下手,手机从手里滑脱出去。蛋糕带子也从另只手指间松落到地上。 令小男孩眼馋的白色爱心瞬间面目全非。
第53章 白仁华也变得面目全非了。只是蛋糕能再做,人却不能重活。 白鹭到医院时,医生就已经下达了死亡通知书。没有丁点转圜余地。 然而白鹭面对没有转圜余地的绝望时,只觉得当头棒喝,如坠梦魇,那些具体的深入骨髓的悲痛并没有立马来袭。 他只是呆立在病床前,看盖着白布的白仁华,耳边听到他那声违心的“嘿嘿”。 然而等“嘿嘿”慢慢远去,更真切地迫近耳朵深处的,是陆月琴的哭声。 母亲的哭声向来无遮无掩,穿透力极强,每一次从喉咙里嘶叫出来,都像要将医院的玻璃震碎。 十五岁时,在医院病房里,白鹭已经目睹过如此情景了,如今再见,两段时间线在他眼前交叠,躺在病床上的颜一行和白仁华也在他眼前交叠。 白鹭觉得恍惚。 他有些想让灵魂飘出去,灵魂飘出去的片刻,磅礴的悲伤也会离他远些,可陆月琴的哭声一次次将他拽回来,将他的灵魂捆在白仁华面目全非的遗体的上方。 “我只有你了……儿子,我只有你了……” 陆月琴抱着他,扑在他身前,哭声又震痛他的五脏六腑。然而白鹭在当下除了抱着母亲安慰,竟流不出一滴泪。 拖垮人的坏情绪是卑劣的,它们只敢在深夜时分或某些脆弱时刻偷偷来,然后像藤壶覆在鲸鱼身上一样,悄无声息地与白鹭共生,任白鹭怎么甩也甩不走。 颜一行同何红一起来的。何红走去床前,轻轻搭住陆月琴的肩,还在哭的陆月琴回头对上何红的脸,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护手霜的味道,双手从白鹭身上松开,转身又抱住何红,哭得更大声了。 “红,仁华走了啊……他就这么撇下我和白鹭走了啊……我可怎么活啊我……” 颜一行在白鹭身旁立定,顺着他的视线盯着陆月琴看,之后转回来,望住白鹭平静的脸,紧握住白鹭冷凉的手,暗暗祈祷,旧日天真烂漫的少年别在这具身体中死去。 白鹭原以为迎接至亲的死亡是寂静的,全世界都落幕的寂静,没想到死亡是吵闹的。 医院里的悲恸是吵闹的,停灵时的哭丧和法事是吵闹的,出殡路上的锣鼓鞭炮也是吵闹的。 白仁华的遗体被带回到乡下祖宅后,大家都来了。白鹭见过的,没见过的各路亲戚,都涌进灵堂来。 颜春明也来了。他站在大堂门前,迟迟没能迈过木头门槛,最终转身离开。隔日送来两排白色的花圈,留下挽联,“仁华 一路走好”“春明 泣挽”。 下葬日和开学日冲突了,白鹭跟辅导员请了三天假。 站在墓碑前,看着白仁华的遗像,白鹭在心中发问: “爸,你真的不想看我毕业后成为医生的模样么?” 然而白仁华只是用微笑回应他。 何红每天都来陪陆月琴。颜一行也一起来。白鹭与他面对面,两双眼互相望着,却总沉默。他们有了无需多言的默契,却也清楚知道这沉默里包含太多。 晚上再度与颜一行睡在一张床上,白鹭紧抱着颜一行,依然无法安眠。 他体内的痛苦像落在清水里的墨水滴,一点点释放开,将他的冷静和理智染得浑浊不清。 他睁开眼来,借着床头未灭的灯看颜一行的睡颜,听颜一行平缓的呼吸,才觉得此刻的自己并没有跟着父亲一起死去。 他轻声地自言自语, “颜一行,我在大学里参加了一个共读会,四月是由我来定看的书,我选了《我与地坛》。 “我在很早以前就看过这本了。因为你从没在我面前表现出脆弱的那一面,从没在我面前哭过。你把眼泪都给了我,由我来做那个爱哭鬼,所以,我试图通过书里的内容找答案,猜测你那会儿是怎么想,怎么过的。 “结果我记住了书里的一句话,他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当时我爸还没死,于是我读时只觉得震撼。可颜一行,如今实践起来,我才发现,我没办法将我爸的死视作节日。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这句话,如果我能在我爸开车那天说就好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转念。” “不要和‘如果’纠缠。”颜一行睁开眼来,看向他。 白鹭一怔,仰身对上他的眼,“……我吵醒你了?” “我知道你醒着,所以也一直醒着。” 颜一行抚摸他柔软的头发, “不要和‘如果’这两个字纠缠。就像我也不要想,如果我不把车送给你,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一样。” “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你的错。” “不要责怪自己。” “你也是。” 白鹭趴在他的胸口很久,直到天边亮起鱼肚白,带着些许鼻音,低低应了声,“嗯。我们都不要责怪自己。” 返校前一天,白鹭开着白仁华的桑塔纳,去了机绣厂。 机绣厂转卖出去后,变成了一家小规模的电子厂,旁边还开了家洗车店。 白鹭将车停在马路对面,看胳膊上纹了花臂,身材粗壮的男人蹲在地上,用抹布使劲抹过一团团白色泡沫。那些泡沫无序地组成各种形状,之后又被打乱,成为另种形状。 父亲是否也会在某个下午,蹲在马路对面看男人这样擦车呢?白鹭想。 男人将水枪对准车子冲洗的片刻,白鹭重新发动车子,去了小公园。 ——“白鹭,去哪儿?” ——“去机绣厂前面的小公园吧。” ——“好哇。” 小公园已经荒芜,几乎称不上是“公园”。木头长椅朽坏了,也无人修理,健身器材旁铺的红绿色软垫只零星残下一两块,花坛里不见什么像样的花了,杂草重生。 然而污浊的,飘着层层叠叠的暗绿色浮藻,即将干涸的人工河对面,大片荒地又被绿色的网围起,不过两三年时间,数栋高楼又将平地起。 白鹭在草地的一角坐下,之后仰躺下去。 新旧事物随时间不断更迭着,但树叶间斑驳的光影却和八岁那年见到的一样。 白鹭望着树叶间泄下的光影,想念彼时与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的父亲。 那是惬意无忧的童年时光,一切都是未知的,也因为未知,显得无比圆满。 白鹭闭起眼,纵使草丛里可能藏着蛇虫鼠蚁,他依然安然地躺着,像白仁华安然地躺在棺材里一样,将双手摆放在胸前。 “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白仁华的声音。 “什么也没想。”八岁那年的自己晃荡着腿答道。 “在想什么?” 耳边响起颜一行的声音。 白鹭睁开眼,看颜一行在自己身旁躺下。 “在想八岁那年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未来会有这么多苦难等着我们。” 阳光晒在鼻尖,逐渐烫得发痒。 “我们以前一起在这抓过蚂蚱。很多蚂蚱。装在玻璃瓶里。你还记得么?”白鹭问。 “记得。”颜一行道。 “人有时候是不是也不比蚂蚱聪明多少,也会被困在玻璃瓶里。” “是。难免有那样的时候。” “其实跳出去了就好。但他就是跳不出去。” “你可以把蚂蚱从瓶子里倒出来,但人想从瓶子里出来,大多得靠自己。” 白鹭问:“你也会吗?被困在瓶子里的时候?” 颜一行应了声:“嗯。” “因为什么?” “因为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失去了爱你的资格。” “毛毛虫都有资格爱我,你怎么会没有。”白鹭望着头顶最浅淡的那片绿,“但我也曾这样想过。觉得自己不配爱你。” 雨已经下了有一会儿,这时才透过叶间的缝隙,落在白鹭脸上。 “又下雨了。” “嗯。” 太阳雨。 就连大自然也会有矛盾的时刻,既想晴空万里,又忍不住落雨。 周身的草地逐渐变得湿漉漉,衣服也被打湿了,白鹭还是不愿起,侧过头去看,隔开几棵树,郁郁葱葱的树冠间挂起了一道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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