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坤不搭理她,一甩手就上了堤岸边停靠的小汽车。 灵波顿时看出点端倪来,回身礼数周全地冲方绍伦作了个揖,“大少爷,呃,大哥。” 她按方家的叫法是得叫方绍伦“大哥”,但按她们张家的排行,叫张定坤“三哥”。她一双妙目在“大哥”和“三哥”的面庞上梭巡,心头泛起疑惑,这两人也算历尽艰难,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怎么倒闹起别扭来了? 她哥那样子一看就是一肚子脾气无人安抚。 方大少爷倒是面色如常,“灵波,此番劳累你了。” 他从柳宁口中得知灵波带着两个护院,千里迢迢从月城奔赴曼德勒,多亏她到得及时,枪伤感染的张定坤才转危为安。 灵波摆摆手,“阿良到松山报信,我正好做了个噩梦……”她絮絮诉说,挽着方绍伦胳膊走到车前。 刚跟张定坤寒暄完的卢玉峰从车里伸出脑袋,一个探头,愣在那里,黝黑的皮肤上泛起一层薄红。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车门,原本汉语流利的人此刻却有些结巴地打着招呼:“灵……灵波小姐,这……这位是?” 张定坤虽然用心有所属的由头拒绝了卢璧君小姐的垂青,而且直言相告倾慕的对象是个男人。但卢小姐本就半信半疑,又好面子,自然不会将这事去宣扬得人尽皆知。 卢府府邸阔大、子嗣众多,西化多年,生活作风趋向开放,几位哥哥对于卢小姐勇敢追爱的行为基本持赞成态度。在他们眼里,卢家的掌上明珠拿下这位外来俊杰只是时间问题。 卢玉峰更是视张定坤为“准妹夫”,开着新车上街兜风,回到府门口听仆从说“张三爷到了码头”,不等他爹吩咐便前来迎接,倒不想还有意外惊喜。 他家境优渥,平日里是典型的花花公子作派,穿着打扮极为摩登不说,言行举止也自诩风流,是风月场上荤素不忌的人物。 更有一条,卢府的西席领着优厚薪俸,教导卢家子弟华国传统文化。出资的是卢老爷,但听课的是卢家众公子。一味照本宣科只能引得嘘声一片,那些“之乎者也”少爷小姐们最不爱听,为保饭碗,西席只能绞尽脑汁,搜罗一些华国市面上流行的古籍杂书来讲故事。 于是卢玉峰便闹出个大笑话来,他扯了扯西装裤的背带,眼睛瞄着方绍伦,不等灵波答话,便呐呐道:“这可不正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么?” 不止方绍伦勃然变色,一旁的灵波也是柳眉倒竖,他立刻反应过来,“啊sorrysorry,这位仁兄,在下并非有意唐突……” 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地道歉,挠着后脑勺冲方绍伦露出两排大白牙,“我是见了你心里欢喜……” 印缅地处热带,常年高温,出生、生活在此的人大多肤色黝黑,而方绍伦本就白净,这阵子又被拘在府里、船上,不止一张脸庞温润如玉,挽起的袖子、解开的衬衫领口露出来的皮肉更是白得发光。 烈日骄阳,浊水汤汤,这么一位标致的人物翩翩而来,也不怪人一眼万年、惊艳十分了。 灵波还没来得及出声斥责,车厢里的张定坤已经探出半个身子,冷冷地睨了卢玉峰一眼,伸出一只胳膊,手掌心朝上。 方绍伦略略迟疑,还是伸手放入他掌心。 张定坤一把攥住,将他拖入车厢,顺势揽在怀里。 卢玉峰惊得目瞪口呆,在灵波的催促下,坐进驾驶位,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美人”窝在张定坤臂弯里,大概是疲累了,一双眼眸闭合,鸦翅般的长睫微微抖动着。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他梦醒似地抬头,张定坤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他慌忙转头,发动汽车,一路颠簸着往卢府的方向开。张定坤出声道:“一身风尘,先回府里梳洗一下,改天再去拜见义父和卢爷。” 伍爷在沪城的公馆是中式大宅,他住不惯西式洋楼,一直客居卢府。他与卢振廷相交莫逆,每日里下下棋,打理玉石矿上的诸般事务倒也便(biàn)宜。 两位老爷挂念着张定坤的安危,见他平安归来就放了心,倒不急着厮见。 卢玉峰答应着掉转了车头,又道,“来之前爹吩咐过了,三哥要是累了就先回去歇息,明日府里设席给你接风。” 他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却瞄后座两人的神色。 灵波隔着衣服,在他胳膊上轻掐了一把,“好好开车吧。”她在曼德勒待了这段时日,跟卢府这些公子小姐们算是很熟络了。 张定坤看一眼闭目假寐的方绍伦,嘴角掀了掀,将胳膊略略收紧了些。车厢里陷入沉寂,四人各怀心思静默不语。 后头三人急不可耐地推搡着赵文进了左云开来的那辆车。 赵文“哎”了一声,“慢点,急啥?” “哥你怎么?脚受伤了?”赵武问道。 赵文点点头,“走路还不太灵便,没什么大碍了。” 他一只脚掌让景园安插的机关捅了个对穿,多亏是在沪城,上圣约翰打了破伤风,又在船上将养了这些时日,好得差不多了。 “矿上怎么样了?” “有伍爷坐镇你还不放心?咱们矿洞里头的好货连卢爷看了都咋舌呢。”左云兴奋得搓手。 鹤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头的汽车,“大少爷跟三爷咋了?吵架了?” “别提了。”赵文耷拉着脑袋。众人一再追问,他才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方、张二人与领着一群漕帮帮众的唐四爷接上头,正要撤退,唐四爷却又捧出个木箱子来。 他本就是个极讲义气的,何况漕帮上下谁不知道伍爷面前,张定坤这个义子比伍平康那个亲儿子还要吃香呢?张定坤亲自请托,自然是万分尽心。 这边张定坤摸进景园别墅,他转头就在黑市上四处寻访,花重金弄来了一箱“铁疙瘩”。开始在山涧投掷火把,就想丢一枚试试,又怕误伤到张定坤和方绍伦,这会见两人平安出来,立刻就献宝一般,将装着铁疙瘩的木箱子呈上来。 张定坤一见,欣喜万分。他几番对上三岛春明都没讨着便宜,早憋了一肚子火气,他臂力惊人,若从山巅将这箱子“铁疙瘩”投入景园别墅内,便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为着东瀛封锁水面、扣押过往船只,漕帮跟东瀛早势成水火,又有张定坤撑腰,不怕伍爷责难,唐四跟身后几个兄弟自然跃跃欲试,当下拿了绳索就要往山巅攀援。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拖住他胳膊,“不要节外生枝。”方绍伦面带责难地看向张定坤,“只图一时痛快,咱俩上船走人了,四哥他们可还要在沪城地界讨生活。” 他被羁绊在三岛府时日不短,又看过保险箱里头的文书,对三岛春明及其身后势力比张定坤和唐四爷更为了解。 如果三岛春明真的在此遭遇不测,东瀛必然不能善罢甘休。 唐四爷等不以为然,方绍伦又道:“伍爷为何极力周旋,不愿正面冲突?难道是怕他们么?他老人家是不想引起更大的纷争。如今华国式微,若真打起来,受苦的是老百姓……” 他一番劝诫是发自肺腑,落在张定坤的耳朵里却变了腔调。 张定坤此番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不想三岛春明竟然肯放他们走。他听不懂东瀛语,却不妨碍他观察两人对话的面色。 三岛春明一脸情深似海,再联系之前,他举枪向三岛雄一郎,不难猜测必然是三岛雄一郎逼迫他作出某种性命攸关的抉择。再回头看方绍伦一脸动容,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想。 如今方绍伦又阻止他施展报复,令一片火热心肠如坠冰窟。 这段时日,他的心绪几经起落。 原本疑心大少爷变了心,心下凄惶,如坠深渊。可听柳宁说大少爷是因为大宝、小宝而被三岛春明胁迫,愤恨之余,愁云尽散,心气复又昂扬起来。 可今夜,听方绍伦与三岛春明对话,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眼神里流露出只有彼此才懂的神情,就像三九天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两人因此起了争执,但最终在方绍伦的劝说和坚持下,一行人停止了行动,各自分头消散在夜色中。 唐四爷带着几个心腹送两人上船,跟伤了脚在船上等候的赵文会合。 他私下将张定坤与方绍伦之间发生的龃齬告知赵文,也是想让他当个和事佬的意思。 但船行十几日,赵文硬是没能找到机会化解这段恩怨。 主要是两人既没斗嘴也没冷战,日常会简单交流几句,船上膳食简陋,张定坤习惯性将鸡腿夹到方绍伦碗里,大少爷也没有拒绝。 但到了晚上,两人睡在同一个船舱里,赵文隔着薄薄的舱壁,竖起耳朵仔细听,却连半点动静都没听到。久别重逢,本该是干柴烈火,竟然……? 让他这个在复兴路公寓要戴着耳塞睡觉的老实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几日你们留神些,别去触霉头。还有,三爷吩咐了,让佣人把他的东西搬到客房去,把主卧腾出来给大少爷住。”赵文提点着左云。 “噢。”左云撇撇嘴,他自然是无条件站在张定坤这边的,“大少爷心肠也忒硬了些,三爷为了他……” 赵文轻轻捅了他一肘子,打断了他的话,“阿云……”他用带着几分担忧和责备的眼神看了左云一眼。 左云会意,忙道:“放心吧,文哥,我已经醒悟了。” 张定坤为他挡枪,险些丧命,这份情谊自然让他感动万分,也让他从单方面的迷恋中清醒过来。他的三哥确实只把他当兄弟看待,可为了兄弟,三哥能两肋插刀,以命相抵,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如今只盼着他俩能好好的,三哥莫要苦了自己,一腔真心别再落个被辜负的下场。”左云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他跟方绍伦没有这份交情,维护张定坤,自是天经地义的事。 “嗯,那就好。回头你跟佣人说一声……”赵文在他耳边轻声嘱咐。 等回到西郊别墅,草草吃过晚饭,左云自去安排,赵文则领着方绍伦上上下下参观了一番,末了将他推进浴室,“船上一窝十几日,您好好洗个澡吧。” 方绍伦推开厚重的实木门,只见十分阔大的浴室里白雾蒸腾、香气扑鼻,砌池子的石料泛着微微的碧色,透着丝丝凉意,显然是玉石原料。 大少爷也没有多讶异,毕竟从进门开始,整个庭院都铺设着类似的石料,颇有些“金砖铺地玉石为阶”的奢靡。 他看着满满一池子的温水,热气氤氲,上头还飘着厚厚一层玫瑰花瓣,顿时明白了底下人的心思,这阵子他跟张三不和,确实让他们跟着担心了。 他叹了口气,踌躇片刻,还是脱了衣服,跨入浴池中。 门上传来一声轻响,他睁开眼,张定坤裸着肩背,只在腰间裹了条浴巾,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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