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无表情地关掉闹铃,突然觉得那手机喇叭叫得好难听。 再次醒来,陆放不在。 叶知丛咬着唇角,摸了摸干净清爽的屁/股,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替自己洗了澡。 他短暂怔愣,盯着大蹆上的红色看了一会儿。确认之前那些并不是做梦之后,觉得那手机喇叭叫得更难听了。 他头一次发觉,原来不是每次醒来,都只会感觉到孤独或者恐慌的。 他也会感到有些焦躁,有密密麻麻地小虫子爬上心口,越看那手机越不顺眼。 你别叫了。 陆放呢? 要是能把手机换成陆放就好了。 陆放还蛮安静的,不会这样叫他起床。 可是陆放要工作,工作很重要的。 他只能带着手机回到叶家,不能把陆放揣进兜里。 更何况陆放好大一只,也揣不下。 踏入家门的那一刻,薛佳颖又问了一个让他感觉更加焦躁的问题。 “陆先生呢?” 叶知丛摸了摸兜里的手机,指关节掐紧,片刻后这才回答,“他在上班。” 叶威德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面,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 叶知丛茫然抬头,银色刀叉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神情。 哦,忘记微笑了。 叶知丛弯了弯眉眼,片刻后,又延迟般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和黄色表情包一样的笑脸,只不过是真人版的微笑.GIF 可叶威德好像更火大了。 叶知丛垂下头听斥责和数落,他不明白,不笑的时候说他没礼貌没家教,摆着张臭脸给谁看;笑起来怎么还要说他不懂事白眼狼,就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我白养你这么多年,生你是让你来讨债的吗?!” “真没用!” “你还有脸吃?” 好吧。叶知丛停下筷子,很乖巧地认错。 “那要怎么才算有用呢?不吃饭不微笑,也不让陆先生去上班吗?” “你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叶知丛微笑抬头,“我坐在这里说的呀。” “……” 有筷子摔在他的脸上,沾着菜汁和菜叶。 薛佳颖好像是想拦的,就是没拦住。 不过她也从来没有拦住过的,就像叶文斌每次在这个时候,都会忍不住笑一样。 “让你去和他联姻,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叶文斌可以娶妻生子吧。” “……好、好!这才离家多久,你还敢顶嘴了?” 叶威德勃然大怒,“陆家是个多么好的亲事,有多少人想挤破了头想嫁过去都进不去!你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是这么好的亲事,为什么不留给叶文静呢?” 叶知丛不太明白,“她是女生,或许就不会被退婚了吧。” 薛佳颖脱口而出:“她怎么可以嫁给那样的人渣?” 啊。 叶知丛不说话了。 叶威德怒道:“那是你妹妹!她可是比陆时瑜小八岁!” 叶知丛更不明白了,娃娃亲就不是亲了吗? “我也比陆放先生小八岁。” “……反了天了!” 叶威德摔碗,瓷器碎一地。 他好像本来是想掀桌的,可是实木桌太重,没抬动。 没有陆放在,叶家很快就散了这场宴席。 原本叶威德的主要目标也只有一个陆放,叶知丛留学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一次,是在开学前,要和家人一起吃一顿饭的。 他是不在意那些人情世故和弯弯绕绕,那太麻烦。 只不过,他或许是不太聪明,可也并不是纯傻。 这场联姻,是为了叶家。为了叶威德、为了叶文斌和叶文静,为了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包括薛佳颖。 可除了他。 他被排除在外,尽管他什么也没做,完成了父亲给他的所有任务。 可叶威德还是要骂他没用。 好吧。儿子这个身份,他或许永远也考不到及格线了。 叶知丛小声叹气。不过他并不难过和失落,更遑论生气。 要是会生气就好了。 叶知丛蹲在花园里想。 会生气,就会有强烈的情绪起伏,会怒目圆视、翻脸掀桌,会肾上腺素飙升,体验过山车一样的感觉。 那很刺激吧。 至少他记得,很多大师都曾说过,愤怒和痛苦,是滋养灵感的源泉。 他不会愤怒,就不会痛苦,当喜怒哀乐都太过平淡,又怎么能画出来可以引起人灵魂共鸣的作品呢。 譬如莫奈,譬如梵高,譬如他读过《月亮与六便士》。 叶知丛曾站在梵高割掉耳朵的那张自画像前,看着那些被淋漓尽致释放出来的极致美学,让他分辨不清什么是疯子、什么是天才。 色彩是有生命力的,笔触也有独属于自己的律动。 或许天才和疯子之间看似两极,其实连接起来就是莫比乌斯环。 叶知丛蹲在鱼池边,红黄锦鲤混合着透明水面映照出他模糊的脸。 他投了一颗小石子进去,平静水面泛出涟漪,惊扰条条肥美的鱼,翻动起的水花将颜色打散,像那副《向日葵》。 可向日葵在流血。 一声凄厉地惨叫划破叶知丛的耳膜,像婴儿地哭,‘噗通’地落水声和扑面冷水同时到来,从头到脚被浇湿之后,叶知丛连躲都没躲,就被死死地钉在原地。 有一只猫从天而降,被人大力扔过来,摔进不过几十厘米的浅鱼池中。 红色黄色的锦鲤和咖色褐色相间的玳瑁猫一同拧动,扭曲成一团,谁也逃不开谁。 猫在吐血。 它摔得太重,骨肉碰撞在地面的特殊响声,惊起人类还未消弭的本能反应,那是自远古时期以来对同类死亡的未知恐惧。 粉色口鼻涌出血液融成一片血水,它在挣扎,可四肢像是用不上力,像肥鱼一样只能扭曲着身体不停地动。 凄厉地叫声惨绝人寰。 这一瞬间,叶知丛的灵魂好似都被整个抽了出去,只剩一具冰冷的躯壳窝在原地,像一块精致石雕。 叶文斌哈哈大笑。 他走过来,环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叶知丛,抬脚踩上瘦薄的肩。 “喂,垃圾。” “还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怎么,陆放是没给你*爽是吗?把你放出来乱咬人?” 半小时前。 叶老爷子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一年也在家吃不了一顿饭,你这又是何必。” 叶威德怒气未消,却也没和叶老爷子顶嘴,只冷哼一声,说“那就是个养不熟的东西,一点不懂感恩,我是他老子,教训几句怎么了?” “你把他卖到陆家,还想让他怎么感恩你?” 叶老爷子摇头,“我就算老眼昏花,但又不瞎,你身上到底有几分火气是冲他、还是冲你公司那点破事,我还看不明白吗?” 叶威德刚说过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此刻还想辩驳,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喃喃道:“我就是没地方撒气。” “你悠着点吧,” 叶老爷子感慨,“就算他们没感情,他现在名义上也是陆家的人,他身后站着的是陆放,你打他,不就是在打陆放的脸吗?” “上次我就觉得陆放是在有意无意地提点什么,你们非说不是,说陆家人高高在上惯了,那么多人在场看着,不管怎么样也得给自己人撑个面子,怎么,现在都忘了?以为关起门来别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叶威德不服,拿鼻孔出气。 叶文斌更是大喇喇地翻了个白眼,“关起门来自己的家事,谁会知道?” “他要是回去给陆放告状了呢?” 叶老爷子话音还没落,叶文斌和叶威德就同时笑了起来。 “爸,您老糊涂了吧,就他?他还会告状?” 叶威德笑得极其不屑,“他话都说不明白,他知道告状是什么意思吗他?” 薛佳颖轻嗤一声,声音压得低低的和叶文斌耳语,“他连好坏都分不清,说不定给他扔个包子叫他学狗一样捡回来,他还以为你陪他玩儿呢哈哈哈哈……” “哎,我陪你玩儿呢,你倒是笑一个啊。” 叶文斌动了动脚,踩得人身形晃了晃,“怎么,又傻了,要犯病啊?” “你他妈少跟老子装,跟你妈一个样——哟,你瞪我干什么?想咬人?” “哈,咬一个我看看啊,怎么不动?是不会还是不敢?” “我说了你少来我面前晃,叶家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吃完饭还不赶紧滚留在这里干什么?欠揍啊。” “——我他妈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真jb是给你脸了!” 叶文斌捋着袖子蹲下来,“我说你——卧槽!” 叶文斌的手在刚刚触碰到叶知丛的一瞬间,被突然起身的叶知丛猛地一带,身体本能的自我防卫体系使得人想要将所有可能存在的危险来源排除在外,下意识推开。 叶文斌猝不及防,骤然跌坐在鱼池中。 冰冷的水从裤腰往上下灌。叶文斌摔了个四脚朝天,像只翻盖王八。 他怒而咒骂,脏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飙,还几次三番地想从水里爬起来挥拳揍人。 可鱼池底实在太滑腻,油膜堆了一层没有及时清理,他撑了几次没爬起来,直到腥臭的水将整个人浇了个透。 可叶知丛听不到这些声音了。 他无数次默念五四三二一。五种颜色四种声音三种触感两种气味一种味觉。 可他只能看到红色红色红色红色红色听到猫的惨叫声惨叫声惨叫声惨叫声闻到血液味血液味尝到口腔中铁锈的甜腥气。 他更触摸不到任何。或者说,他此刻好似触摸到了多年以前被浓稠血液凝固在一起的皮毛、从温热逐渐变得冰凉的体温、和怀中柔软又僵硬的、小猫的尸体。 他好像又听到母亲的惊声尖叫,‘怪物!你真的是怪物!’ 那时的叶知丛抱着逐渐失去生命体征的小猫,怔愣在原地彷徨无措。 因为他说过:‘好可爱,妈妈,我好想掐死它。’ 可是妈妈。 我没有真的掐死它。 不是我做的。 叶文斌终于从鱼池里爬了起来,暴起。 叶知丛站在一旁,他从眼睛里不仅看到了挥拳的叶文斌,还有站在那里不知躲藏的自己。 他好平静的,他对着他看到的叶知丛说,“快躲开呀,打在脸上会很痛的。” 他很冷静的分析现场局势,他告诉叶知丛,“你打不过他的,可是你可以跑,跑得快一点,不要被他抓到。” 可是他看到叶知丛站在那里不动。 他无奈地叹气,“为什么不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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