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将三人冲散,松月泊被挤在柱子旁,牢牢护着怀里的箱子,箱子里有他带回的珍贵资料,万不可遗失。 这一护一愣,使他错失良机躲藏,他正惊慌,转瞬之间,有人拉起他手腕,他还来不及看清此人面容,便被拉到墙角处躲下,这里堆着一人多高的麻袋,不知为何物。墙角阴暗,墙壁斑驳,藏身于此颇觉狼狈。 松月泊稳住心神,听着外面声响渐消,在这紧张而又狼狈的时刻,他竟然闻到了浓郁的栀子香。 做梦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麻袋被拍了拍,松月泊警觉起来,听见有人说:“走。” 他踉跄战起,腿麻脚麻,一时不能行走,只好再次蹲下身,略微垂下眼,只见地上有一朵栀子花,他捡起细看。 原来不是做梦,真有栀子香。 . 几天的动乱让安南陷入恐慌,已有不少人连夜逃走,林莺一家也即将前往南洋。 松月泊甫一进门,便见到满地的箱子,松太太拿着几件旗袍装进箱子里,抬头看见松月泊,秀长的眉一拧:“叫你别回来非得回,看吧,回来了又得走,还不如好好的呆在德国!” 松月泊问道:“这是要去哪?” “你父亲托人买了去英国的机票,咱们赶紧搬过去,将来就定居英国了,在这儿可迟早没命!” “父亲呢?” “跟你弟弟妹妹都去了码头那等我们。” 松月泊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松太太拽上了汽车,她将自己的一头卷发打理好,拨弄着手上的戒指道:“你父亲本来是打算在家等你,之后我们一家人一起过去,可是船票实在难求,机票也难买,他只好先过去处理。” 松月泊不说话,沉默的望着窗外。 汽车停在码头前,松太太将他拉下车,数落他:“发什么呆!英国吃的喝的穿的可要比中国强百倍,人都要儒雅随和些。” 她带着松月泊往前走,高跟鞋发出轻快的声响,有着即将逃离疮痍的兴奋与急迫。 这个码头松月泊印象深刻,四年前他从这里离去,在一个女孩子手里买了一篮子栀子花,那时岸边还有热闹的叫卖,如今回头看,满目沧桑,又是满山栀子香。 松太太已经踏上舷梯,她跑得太急,腿边的旗袍裂开一条口子。 布帛撕裂声使得松月泊停住脚步,他轻轻挥去松太太的手,站在舷梯前,异常冷静道:“母亲,我不能离开。” 松太太不可思议一般望着他,白净的脸上满是震惊。 “哥哥!” 松月泊抬起头,松先生与一双儿女正站在栏杆旁看他。 今日的阳光着实耀眼,显得世间都昏暗。 微风带来一阵香,松月泊往回退,对他们道:“我不走了。” “哥哥……” 松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双手搭在栏杆上,这个商人惯常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他凝视他良久,只说一句话。 “你不要后悔。” 松月泊认真望着他的眼睛,笑一笑:“抱歉。” 汽笛声呜咽,松太太一跺脚,失了平日风度,她手脚并用爬上船,不死心再喊一次:“月泊!” 松月泊就站在下方,看他们一眼,深深地鞠一躬,挥手,转身往回走。 “砰”一声,一个箱子落在他身后,又一声响,另一个箱子落下来。 松月泊停住脚步,转身看,他认得这两个皮箱,它们是松先生重金所购。 他走过去打开—— 一箱珠宝,一箱金条。 汽笛声又响,这次轮船真要驶离,松月泊微笑着抬头,只见到松先生的背影,他牵着一双儿女往船舱走去,决然地没有回头,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蓝天与悠闲的白云。 松月泊轻轻道:“谢谢。” 他将箱子都拿起,毅然往回走。 这像是一个青年人在十字路口的选择,看似一个轻飘飘的转身,却会使人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谁也说不上来是上船好还是不上船好。 反正这满山的栀子香,终究将一人留下。 生斯长斯,吾爱吾国。
第6章 大学之道 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战火持续了好几日,终于放过安南。 这座城市实在坚强,又一次抵住了炮火的猛烈,除却满地狼藉外,不至于满城倾倒。 有人说是因为安南地形好,有人说是房屋建的巧妙,更有甚者,说是神明庇佑。 神明庇佑一说得到了最普遍的支持,一连几天,山上的寺院都是香火不断。 可是安南女子中学没能在战火中存活,她被炸的七零八落。 红楼、月季花、荷塘、雕塑全部荡然无存。南栀站在这一片废墟前,愤怒到流眼泪。 她还记得这四年的光阴,美好到像一场梦。可是这场梦终究还是在炮火中醒来,林莺也要离开中国。 浮云聚散,不如人愿。 送走林莺后,南栀回到家中。白瓷正坐在竹椅上刺绣,听见声响,抬起头微笑。 “来,过来吃冰粉。” 时辰还早,草地上的露水还未完全消失。 往常这个时候,南栀会将打包好的中药材送去中药铺子,提着一篮子花沿途卖。 不光有栀子花,还有杜鹃,兰草,偶尔还有牡丹花,芍药花。 ——这四年,南栀学会了种好多花,她种出来的花,人人都要抢着要。 卖完了花她便可以去学校旁听一整天,放学后再与林莺去各处走一走,去茶馆里坐上片刻,之后再慢悠悠走回家。 可是如今,安南女子中学已经不复存在,林莺也已离开,南栀仿佛失去了支撑,吃完这一碗冰粉就似用完了全身力气,白瓷担忧地看着她,将她送回房间里。 她让南栀好好地躺下,轻抚着她的头发道:“睡一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南栀闭上眼,点点头。 她当真坠入了梦乡,却被谈话声惊醒。 屋外白瓷好像在与一名女子聊天,那名女子嗓门似喇叭,令南栀皱起眉头。 “不用了……我们家南栀年岁尚小。” 白瓷声音轻柔,断断续续传过来。 “不小了,再过几年可就不像如今这么吃香了。” “真的不必了,我送您下山吧。” “诶你看看这张先生,百里挑一的好条件,虽然年岁大了点,可也是个体面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您家也不是个富贵人家,这么好的机会可要抓紧了,我诚心劝一句,再过几年,姑娘年纪大了,就不值钱了!” 这一番话让南栀瞬间睁开眼,她瞧着帐幔上的流苏发呆,眨了下眼,疏而翻身而起。 她将门推开,声音太大,引得白瓷与那名女子转过头来。 南栀光脚走过去,白瓷柔声责备:“快些回去,将鞋穿好。” 南栀不言语,握着她的手,倔强的望着对面的女子。 “我南栀绝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何金银珠宝都不可与我衡量,凭什么要用值不值钱来衡量我?” 她甚少这样语气强硬,连白瓷都一时不能反应。 女子笑了一下,没有生气,她道:“小姑娘,你慢慢就会明白了,这女孩子,年岁越长,越不值钱。” 她说得认真,又带着一些唏嘘。 南栀也笑:“女孩子任何时候都是闪闪发光的宝贝。” 顿了一下,她接着道:“孩童时,女孩子是画上的天使;长大一些,是明媚的太阳;年长一些,便是温润的珍珠;若是老了,那也如孩童一般可爱。无论何时,任何金钱都无法与女子相比!” 这一番话说出来,南栀感觉无比畅快,她不要叫人看轻,不要成为别人的附属品。 . 南栀走下山,像从象牙塔里走出来。她跟过去告别了,要继续往前走。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给旗袍刺绣。 辛苦劳作一个月,被克扣许多工钱,这令南栀难以接受。 又工作一月,客人对她都交口称赞,可旗袍师傅将她的刺绣贬的一无是处。 有时候,新手之“新”,便是原罪。 南栀没有继续下去,她感觉这是在消耗生命,什么也没有学到,得到的都是质疑与否定。 她又去了书局,希望能觅得一文职,因她有着四年的学识积累。
可是对方似乎根本不予考虑。 三个月,南栀就此跌到谷底。 她偶尔会想起从前的日子,想起有一回,她立在屋檐下看雨,雨水嘀嗒的声音好似钢琴乐音,她闭上眼,颇觉安宁。 可是如今她碰上一场雨,只是觉得萧瑟与寒凉。心境已如此不同,想来叫人叹息。 南栀颓圮一段时日之后,忽而有了一丝豁达——都已跌到谷底,还能沉去哪里? 她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裳。 她也收到林莺的来信,信中问她如今可好? 南栀没有立刻回信,她有些害怕别人知道她的窘迫。 几场雨过后,温度降低,秋来。夏走秋来,须臾之间。 就如有走有来,有毁灭,就会有新生。 北方战事吃紧,有些学校便要往南迁。政府决定在安南东边的一片废墟上新修一所大学。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安南人觉得无比兴奋与激动,一个城市能有一所大学,实为幸事。 于是捐钱的捐钱,出力的出力,一个富商捐出一大块地用于修建校舍,有些时候,重利轻义的商人也可以无比慷慨。 南栀家没有过多的金钱可以捐赠,他们思来想去,决定捐花,山中人家,自是花多。 南栀将几盆菊花与秋海棠送了过去,彼时校舍还未建成——连大门都没有修起。 光阴波澜不惊地溜走,南栀细心照料家中的一草一木,她抽空给林莺回信,林莺告诉她,若是跌入谷底,总会有一日迎来转机。 转机吗? 南栀看着天空发呆。 又过了几个月,安南的春天到来,在满山都是兰花香时,有两位长衫先生寻到了南栀家里。 他们谈吐文雅,礼貌地表明来意——想要购一些花草树木。 这使南音惊讶不已,询问他们的身份。 长衫先生们笑一笑,道是山下新修大学里的几位教授。 南音更为惊诧,急忙请他们进屋来坐。先生们并不推脱,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 带眼镜的长衫先生笑着环顾四周,对南音道:“这真是一处妙地,依山傍水,连这屋子也透出几分灵气。” 南音泡了一壶栀子茶,笑着回道:“先生夸赞了。” “说到夸赞,还要夸一夸南先生送给学校的花,老师们都争先围着看,所以我们就冒味来访,想购一些花草树木。” 南音替他们倒上两杯茶,道:“这是我的荣幸。” 另一名先生话不多,他是一个圆脸,一直带着笑。 他问南音:“南先生家中有几口人,住在这里可好?” 南音答:“三口人。我,妻子,还有一个小妹,在这里虽不富贵,但衣食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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