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不服气,道:“我给班主拿行头,端茶送水,怎么就没干活了。” 几人说着就闹了起来,谢洛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他又看了眼容述,容述面前有人给他盛了碗汤,他只看着,不掺和不阻拦,自然也没人敢上来闹容述。 谢洛生就不一样了,他年轻,几杯热汤下肚,戏班子的人架不住好奇心,都将目光转向了他。 当他们得知谢洛生是留过洋的医学生,都哇了一声,纷纷叫谢洛生谢医生,语气钦佩又羡慕。 谢洛生是受的是平等教育,性子清冷,不习惯他们那样的眼神,有些招架不住,道:“还在学习,算不得正式医生。” 小姑娘春迎拿下巴枕着手臂,说:“迟早的嘛。” 她神态娇憨又天真,道:“谢医生,国外的月亮圆不圆,亮不亮,也会下这样大的雨吗?” 谢洛生很有耐心,说:“国外的月亮和国内的一样。” 春迎噢了声,挨得更近了,问:“国外有京戏吗?” “有没有像我们班主这样的角儿?” 谢洛生抬起头,看了眼容述,慢吞吞地说:“国外没有京剧。” 容述正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 春迎惊奇地说:“他们不听戏的呀,那听什么?”顿了顿,又道:“连戏都没得听,也没有班主这样儿的角儿,好可怜。” 语气里甚至有几分怜悯。 谢洛生莞尔,正想开口,只听容述不咸不淡地道,“话都叫你说完了。” “真想知道,明天送你去学堂读书。” 春迎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叫了声班主,她噘着嘴,说,“我就想跟着班主唱戏。” “戏也没见你正儿八经地学,”容述说:“不要闹了,时间不早,吃完了就都回去休息。” 他看着谢洛生,眼神有几分询问。 谢洛生当即站了起来。 戏班子里的人招呼谢洛生,说:“谢医生,常来啊。” 谢洛生说:“好。” 雨小了,二人上了车,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已经没什么人,偌大的电影海报被雨水打湿了,贴着墙,将掉不掉。 车开出去了一会儿,谢洛生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回公馆的路。 容述说:“时间太晚了,去我那儿将就一宿吧。” 谢洛生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太打扰容先生了。” 容述闭着眼睛养神,淡淡道:“不碍事。” 谢洛生知道,他们去的是容述常住的公寓,一时间,心里有些微妙,可旋即,又想,大抵是容述懒得这么晚回容公馆,不过是让他暂住一宿,没别的意思。 容述的这间公寓比之堂皇奢华的容公馆,多了许多生活气息。墙上挂了幅相片,是个风姿绰约的妇人,看面貌,是容述的母亲。 大抵是还没让佣人收拾,屋子里乱,能窥见几分容述的生活痕迹。 容述从容地将丢在沙发上的衣服随手一团,就丢在了一旁的竹衣篓里,又回了房间,从自己的女士睡袍里翻出了一件男款,拿给谢洛生,道:“没新的了。” 谢洛生抱着光滑的真丝睡袍,干巴巴地说:“没关系。” 容述点了点头,扬了扬下巴,道:“浴室在那儿,这里是客房,你自便。” 容述想起什么,又说:“公寓里有点儿乱,明天会有佣人来收拾。” 谢洛生怔了半晌,后知后觉地说了句“好的,谢谢”,临到浴室门口,谢洛生猛的反应过来,他想,红遍上海滩的名角儿容老板,穿上旗袍风情万种的容先生,离了佣人管家,估摸着,这人能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这么一看,倒有几分名门望族出身的娇生惯养的劲儿了。 琢磨着,谢洛生竟然觉得容述——有点可爱。
第7章 雨已经停了,公寓里安静,偶尔几记车从马路上过的声音也远远的,若隐若现。 热水从喷头里出来,淋在脸上,谢洛生闭了闭眼睛,温热的水滑过皮肉,驱走了寒意,也消散了疲惫。 谢洛生洗完了澡,捏着容述的睡袍,上好的缎子,光滑柔软,睡袍是很私密的东西,滑过躯体贴着皮肉时,竟让谢洛生有些没来由的脸热。他们身量相当,穿着竟也算合身,谢洛生还闻到了衣服上一股淡淡的香。 他强迫自己收起发散的心神,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时间已经晚了,谢洛生将自己埋入柔软的被褥里。 不知怎的,谢洛生恍恍惚惚地梦见他在留学时的光景,他那时交了个女朋友。女孩儿也是华人,她先追求的谢洛生。 他们在一起两个月。 女孩儿的面容谢洛生已经记不大清了,梦里也笼着层雾,二人在校园的小径走着。 她说:“洛生,我们算了吧。” 女孩儿止住脚步,谢洛生愣了愣,垂下眼睛看着女孩儿,过了许久,女孩儿语气怅然,轻声说:“我们在一起,我都感觉不到你爱我。” 谢洛生性子淡,又忙于学术研究,上课,他们偶尔在一起牵着手吃个饭,走一走,亲吻都屈指可数,寡淡如白开水。 谢洛生在女孩儿面前平静如一汪深潭,女孩儿察觉不到谢洛生一星半点的爱意,这样一个人,不若及时止损。 他们和平分手。 谢洛生有些茫然,没有解释,只是冷静又理智地想,其实他对女孩儿是有好感的,不然也不会在一起。归根结底,他们要的不一样,女孩儿要书里浪漫汹涌的爱情,谢洛生自觉他没有,也给不了。 谢洛生再抬起眼,雾散了,面前的女孩儿换了人,个子高挑,一张妖冶漂亮的面孔,夹着点燃的烟,指甲嫣红,烟雾缭绕里对他一笑。 是容述。 谢洛生一下子就惊醒了,他睁大眼睛,天已经大亮了,光线自窗帘缝里漏出来,隐约能见是个好天气。 谢洛生回想着梦境,仍然觉得不可置信,还有点儿惊慌,容述是个男人,再漂亮,穿着旗袍,唱着旦角儿,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谢洛生此前十余载,从来没想过,他会梦见一个男人,还是一个那样古怪的梦。 这个人还是容述。 谢洛生起来时,容述也将起,二人打了个照面。 容述身上穿的是女士睡袍,腰带随意系着,露出白皙漂亮的胸膛,长发蜷曲,还带了几分睡意,有种雌雄倒错的慵懒。 容述看着清瘦,身体倒是实打实的男人躯体,线条流畅分明,恰到好处。 容述看见谢洛生,愣了愣,半晌才想起自己这公寓里还有一个人。 四目相对,谢洛生干巴巴地说:“容先生,早。” 容述随口嗯了声,他抓了抓头发,说:“去医院?” 谢洛生说:“今天休息,不用去医院。” 容述不咸不淡,“哦。” 二人无话,谢洛生又说:“昨晚上谢谢容先生,不然怕是要淋成落汤鸡了。” 容述道:“举手之劳。” 容述丝毫不在意谢洛生,可谢洛生却总想起夜里那个不能说的梦,如今梦中人就敞着睡袍站在他面前,谢洛生鼻尖都似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搔得心尖儿都痒。 突然,一阵叮铃声响起,是雕花柜子里摆着的电话。 容述看了眼,就越过谢洛生拿起了话筒,隔的不远,谢洛生隐约听见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叫了声,容哥儿。 亲昵又熟稔。 容述脸上没什么表情,斜靠着深色柜子,冷淡地应了声。 谢洛生想,他应该离开,可脚下却像生了根,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须臾,容述抬起眼睛,漫不经心的一眼看了过来,正对上谢洛生的目光。 谢洛生猛的想起韩宿说的,整个上海喜欢容述的数都数不清,耳边似乎又响起台下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声声都是容述,容老板,撕心裂肺,泣血似的,都是痴迷。 容述在台上,穿着戏服,浓墨重彩,女子似的福了身,眼里却是不可一世的,居高临下地俯瞰众生为他欢呼尖叫。 谢洛生如梦初醒,心头颤了颤,竟无端泛起了几分凉意。 后来谢洛生隔了半个月没有去茶楼听戏,除了医院里忙,还因为那个古怪的梦。谢洛生冷静地剖析着自己为什么会无端想起旧事,还梦见容述,是为色相所惑,还是倾倒于容述台上名角儿的风姿。
可无论他如何冷静,都品不出个理所当然,剖不清,道不明。 谢洛生一向明白自己要什么,活得清醒又理智,一如他要学医,十几岁就敢一人远赴异国他乡,数年如一日,从未改过初衷。 谢洛生在盥洗池洗手,细细地搓着修长的手指,隔间是几个人在闲谈,说起近来最大的一桩闹剧。 上海滩里有个张姓的少爷,迷容述迷得发了疯,真将他当成了女人,竟跑去堵他的车,还在茶楼里大声嚷嚷,说要容述嫁给他。戏班子里的人忍无可忍,叫来了巡捕,把人抓进巡捕房关了两天。 结果,出了巡捕房也不安分,后来还闯进了后台,拿出了枪,癫狂地说容述不嫁给他,自己就要容述和他一起死。 整个戏班子里的人都吓坏了,场面越发混乱,冷不丁的,几声枪响,响彻了偌大喜悦楼。
第8章 “伤口不要碰水,小心着些,痊愈之前忌口,不要吃辛辣刺激性强的食物。” 谢洛生侧身坐着,亲自给容述换药,一边轻声叮嘱。容述敞着半边胸膛,他肩膀缠了新换的纱布,脸上透着股子病态的白,唇色浅,越发显得神态淡漠。 管家容林一一记着,忍不住埋怨道:“先生,我早先就同您说,身边备着几个保镖,您偏不要。” “这回得亏那小子的子弹失了准头,要是——” 容述打断他:“林叔。” 容林顿了顿,叹了口气,看向谢洛生,说:“谢少爷,麻烦您了。” 谢洛生道:“您客气了。” 容述是昨晚上受的伤,晚间场的戏,直接就送了医院。 谢洛生跟着韩宿去了别的医院观摩一场手术,临到今天才知道,容述刚好就在他们医院就医。 第二天容述受伤的消息就登上了各大报纸,铺天盖地的,占据了各大版块。赶巧那天有个上海时报的记者在场,兵荒马乱里拍了几张照片,当中一张容述整条右臂都淌着血,将贵妃的戏服染红了,看着十足骇人。 所幸那枚子弹失了准头,打中的是容述的肩膀。 不多时,容林就离开了,病房里就剩了容述和谢洛生。 谢洛生扶了扶点滴瓶,公事公办一般,对容述说:“容先生,有事您可以摁铃,门外有护士,有其他不方便的,也可以叫我。” 容述看了他一眼,青年人穿着白大褂,身姿挺拔如竹,多了几分芝兰玉树的清俊,还有些不可言说的禁欲干净。 容述突然问他:“会有后遗症么?” 谢洛生道:“只要容先生好好将养,不会有后遗症。” 容述点了点头,客气地说了句多谢。他动了动手指,只觉整条手臂都泛着一阵无力又尖锐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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