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婠道:「先生有急诊,我也不便打扰,这就……」回府二字还未说出口,览古便已是道:「容大夫说让王爷来考察沈姑娘的棋艺,如今王爷正在等着沈姑娘。」
沈婠强颜欢笑地道:「是……是吗?」
真是害怕什么就来什么,果真姓裴的一家都是她的克星。
览古笑道:「是的,沈姑娘这边请,」微微一顿,「对了,还请霜雪姑娘去灶房里做些糕点吃食,王爷有些饿了。」
门一关,正厅里就只有沈婠和裴明泽两人。裴明泽坐在棋盘前,上边还摆着之前容铭与他所下的棋局,他拈了颗白子,对沈婠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沈婠极是不喜被人看透的感觉,每次见到裴明泽,她总觉得自己无处可逃。她咧开一个笑容,「还请王爷手下留情。」
「还是黑子?」裴明泽问。
沈婠也不扭捏,直接道:「是。」
裴明泽眼里浮起笑意,说道:「小姑娘就是直接点才可爱。」
沈婠说:「王爷也只比婠婠大九岁。」
「是么?我有时会觉得我已是二十有九。」裴明泽落下一白子。
沈婠紧跟裴明泽的步伐,也道:「王爷既然觉得自己二十有九,难道就不觉得难为一个小姑娘很无趣吗?」
裴明泽微微挑眉,「我有时觉得你像是双十年华。」
沈婠笑了声,「方才还说婠婠是小姑娘,如今又说婠婠像是双十年华的姑娘。王爷岂不是自相矛盾?」
裴明泽微怔,随后大笑道:「你倒是口齿伶俐得很,竟是将我绕了进去。」
「多谢王爷夸奖。」
裴明泽也不下棋了,睁眼看着她,缓缓地道:「你不是很怕我么?」
沈婠说道:「婠婠认为,越是怕就越是要迎难而上。」
「迎难而上……」裴明泽琢磨着这四字,哈哈一笑,只道:「你这性子真不像沈州。」他又道:「你如今可还会怕我?」
沈婠老实地道:「怕。」
「你怕我什么?」
沈婠说:「王爷像是一阵风,捉摸不透,且还有些古怪。」说到这里,沈婠有些渴,她伸手去摸茶杯,却不料裴明泽也伸出手来去落下一白子。
刚刚好的,两个人的手轻轻地碰了下。
沈婠倏地缩了回来。
裴明泽一直带着温和笑意的脸猛然大变,红疙瘩迅速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一粒一粒的,一张俊俏的脸瞬间就变得惨不忍睹。
看到此般巨变,沈婠先是张大了嘴巴,而后猝不及防地笑出声来。
沈婠深吸一口气,很辛苦地才忍住了笑容,心里仍然大笑不止,总觉得狠狠地出了口恶气,让你平日里总在装模作样,明明自己也是老气横秋的,偏偏还来说她老气横秋。
沈婠说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明泽黑了张脸。
屋里一片寂静。
容铭回来时,映入眼底的就是一副这样的场景。沈婠坐在角落里,离裴明泽远远的,一脸心虚的模样,还时不时抬眼瞅瞅裴明泽,而后又迅速垂首,肩膀微微地有些抖。
而向来脸上都是温和神色的裴明泽,很难得的出现了黑脸。
瞅着裴明泽脸上的红疙瘩,无需沈婠解释,容铭也知发生了何事,他轻咳一声,道:「王爷,我去给你开个药方。婠婠,你且跟我过来。」
沈婠连忙站起,跟着容铭走了出去。
一离开正厅,容铭就和沈婠说道:「你不必担心,王爷不会责怪你的。说起来,你怎么会无端端地碰到王爷?」
沈婠很是心虚。
她说道:「我……我想要喝茶,不小心碰到了王爷的手指头。」她发誓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蓄意的,虽然她有过这个念头,也想过抹他一脸手掌印,但是没想到上天真的如她所愿。
沈婠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
方才见裴明泽的脸色极是隐忍,拳头也微微握起,想来是难受得紧。沈婠问道:「那些红疙瘩什么时候才会消去?」
容铭说道:「一两个时辰左右。」
沈婠稍微松了口气,幸好时间不长。
「不过,」容铭又道:「那些红疙瘩奇痒无比,王爷这两个时辰有得熬了。」
沈婠脸色微变,表情也有些苦巴巴的。容铭见状,说道:「王爷的忍耐力非比寻常,虽是奇痒,但王爷还是能承受得住的。你若是担心的话,下回记住不要碰到王爷便是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王爷也不会与你计较什么。你大可放心。」
沈婠问:「王爷这怪癖可以治好么?」
容铭叹了声,「我试了许多法子,也不曾成功。」
第三章
沈婠好奇地问:「王爷这怪癖是何时开始有的?」
容铭说道:「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只依稀听王爷提过,说是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沈婠一脸唏嘘,心想真是可惜,这么好的容貌恐怕这一辈子都无法娶妻生子了。
容铭煎好了药,亲自端了进去。
览古在厅里侍候着裴明泽,见到沈婠进来,龇牙咧嘴地看了沈婠一眼。沈婠躲在容铭身后,露出怯怯的神色来。容铭说道:「婠婠也不是故意的。」
沈婠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裴明泽此刻是浑身又痒又痛,仿佛有无数虫蚁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似的,只不过瞧了瞧沈婠的模样,他又云淡风轻地对览古说道:「无妨,我早已习惯了,不是什么大事。」
沈婠心底愈发愧疚,看着裴明泽一脸隐忍的样子,她小声地道:「王爷,是我不好,对不住。」
裴明泽瞅了沈婠一眼。
容铭道:「王爷,喝药吧,等凉了药效就没那么好了。」
一碗堪比黄连的苦药,裴明泽面不改色地喝下。容铭问道:「估摸着再多一个时辰,红疙瘩就能消掉了。在此期间,王爷还是暂时留在我这里,以便有什么突发状况。」
裴明泽颔首。
沈婠问:「王爷,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裴明泽凝望着她,良久,他问:「会弹琴么?」
沈婠是会的,只是她这个岁数还不曾习乐理,沈婠左思右想了一会,还是咬牙道:「不会。」
裴明泽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
「那给我念书吧。」
沈婠道:「好,王爷要听什么?」
裴明泽说:「容铭这儿有什么,你便念什么。」
沈婠看了眼裴明泽手边的书册,想到之前进来时便是见到裴明泽在翻看此书,她刚想走过去,但又急急地止住步伐。
裴明泽说道:「览古,把书拿给沈姑娘。」
览古应了声,递给沈婠时,瞪大了双眼,里面的警惕之色不言而喻。沈婠嘿嘿一笑,自个儿搬了张坐墩,离裴渊远远的。
她坐定后,开始翻开手里的书册。
是一本史记。
沈婠清清嗓子,缓缓念起。
女童的声音软糯而柔和,仿若深山里涓流不息的小河,山风飘拂,枝叶沙沙作响,伴随着河水低吟的清凉迎面吹来。身上的痒痛稍微有了缓解,裴明泽安静地看着沈婠。
她读得很认真,也很入迷,一双乌漆亮黑的眸子似是星辰般在熠熠生辉。她定是不知,她此时的神色压根就不想一个十岁的姑娘。
裴明泽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沈婠并未注意到裴明泽的神色,她起初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可后来却是越读越沉迷。上一世姑娘家该念的书都念了,唯独没有看过史书。那时的她对这些压根提不起兴趣来,只想着要相夫教子。
这一世重生后,她更多的兴趣在医书上。
如今一读,沈婠只觉眼前的天地豁然开朗起来,有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感受。她甚至都忘记了裴明泽就在她的附近,也忘记了此时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完全沉浸在书里头。
直到裴明泽咳了咳,她才抬起头来,发现裴明泽脸上的红疙瘩消了一大半时,沈婠这才惊觉时间过得飞快。她说道:「什么时辰了?」
这话一出,她又觉得不妥。
裴明泽是王爷,她这语气也随意了一些。她望了望周围,容铭早已不在,览古在门外站着,霜雪亦是在外边候着。她轻咳一声,又道:「王爷看起来似乎好了许多。」
裴明泽也不在意,他道:「已过了午时,见你念得入神便没让人打扰你。第一次看史书?」
沈婠点了下头。
裴明泽笑道:「你这话倒是真的。」
沈婠的嘴角微抽。
裴明泽说道:「与你说话挺累的,你总不爱说真话。」
许是与裴明泽相处了久的关系,沈婠此时有些几分放松,她回应道:「可王爷总能分辨出哪句是真是假,不是么?」
「老气横秋。」
沈婠道:「王爷也是。」
「你……」裴明泽顿了下,却也不说话了。他捧起茶杯慢慢地喝口茶,「读史书可有什么感悟?」
沈婠心知裴明泽说不过她才转了话题,也不揭穿,她含笑道:「颇有感悟,且有几处不懂。」
「哦?说来听听。」
沈婠道:「宋太祖的将领石守信等人皆是忠心耿耿之辈,与宋太祖一起打天下,其汗马功劳也是不胜枚举,为何宋太祖登基后会如此防范他们几人?虽说石守信等人手掌兵权,但既奉宋太祖为帝,岂不是……」
沈婠怔住了。
她瞬间想通了。
若她为石守信,手有兵权,宋太祖又是黄袍加身称帝的,有先例在前,自然也会有后例,无关信任。
裴明泽淡淡地说道:「宋太祖为帝,自是会担心有人功高盖主。有史以来,当皇帝的都不喜欢哪个将臣会功高盖主,若是有之,皇帝信任他还好,若不信任功高盖主便是诛九族的罪。」
沈婠似是想到了什么,她露出惊愕的神色来。
「若皇帝是个多疑之人,而其朝臣中有人极得百姓爱戴,手中又握有兵权的话,那么……」沈婠看向裴明泽,「皇帝会杀了那一位朝臣?」
裴明泽道:「诚然。」
沈婠恍然大悟。
莫非若干年后威远将军府一家之所以败落,并不是威远将军有意谋反,而是太得民心,且又打了胜仗,所以才会功高盖主惹得当今圣上不喜,捏了个造反的理由便一脚踹开了威远将军?
沈婠的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了。
裴明泽的眼神深意几许,他故作不经意的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沈婠摇头。
「没有。」
裴明泽也不揭破,他说道:「其实想要解决功高盖主的状况也不难。」
沈婠紧张地看向他。
裴明泽说道:「好比宋高祖,他怕石守信等人权力过多,便杯酒释了兵权。他的将领对他没有威胁了,皇帝自然也睡得安心,而不会想着办法去杀害他们。又好比这茶杯,皇帝觉得它太好看了,比宫里头的还要好看上几倍,这茶杯也只能落入皇帝的手里才能安全,又或者是……」
裴明泽重重地磕了下桌角,茶杯缺了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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