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双光露流转的标准桃花眼,瞳孔在光下偶尔能看出点金黄色。得益于这双眼睛,弱化了安德烈整个人的气质,他看起来像西部电影里救玫瑰的镖客,复仇电影里无奈的独行者,透着那么点“颓丧”和“坚定”的意味,看起来常常显得态度云淡风轻,好似万事事不关己,但又像是那种在大事上靠得住的男人。
大约因为在军团里长大,安德烈身上几乎从没什么少年气,十三四岁就学着装大人,等成为了大人之后,想想好像跳过了整个青春期。他从小跟着耳濡目染,吃喝嫖赌样样沾,没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是个正派人物,一旦表情生动起来,偶尔会露出跟他老子如出一辙的疯狂眼神。
他天生有种既随遇而安,又兼鱼死网破的心态,和他颠簸的生活环境契合得恰到好处。
疯狗算不上是个好父亲,从小到大带着他在各军团辗转,整日嬉皮笑脸,对谁都不怎么上心,但意外地在这行似乎混得很开,缺钱的时候就有活干。教安德烈耍刀用枪,教他怎么用塑料勺撬锁,怎么用铁丝发动汽车,怎么用酒瓶做简易炸/弹,怎么掰断手指才能从手铐里挣出来。安德烈学得很快,他玩得最好的是短刀,近战这方面自从赢过疯狗,还没有遇到过敌手。
疯狗嗜酒如命,年龄大一些手就控制不住地一直抖,彼时安德烈已经子承父业,颇有名气,连流连女人堆的样子也照他老子学了个十成十,甚至更进一步招惹男人。疯狗有天问他:“你多大了?”安德烈说二十一了。疯狗说真他妈快,安德烈说说得真他妈对。
然后疯狗站起来拍拍他,说你老子今天请你喝酒。
他们坐在高速路边的餐厅,正常得像一对好父子,吃牛肉汉堡,争论哪一种酱好吃。疯狗感慨没教会他引爆,水平太差,以后最好别承担引爆任务。安德烈回忆了一下,他十二岁的时候疯狗教他卡时机引爆IED——在没有遥控引爆的条件下,这可是个技术活——他没卡准,倒在TA/TP造成的废墟里,等他醒来,就再也没学过这个。
疯狗站起来上厕所,偷偷夹着瓶酒去喝两口,经过安德烈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没头没脑地说:“别干这行了。”
安德烈没理他,只当他喝多了,继续咬自己的汉堡,吃完汉堡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想,这是他爸第一次说这种话。
然后他意识到,疯狗早该回来了。
疯狗葬在就近的公墓,安德烈知道他不讲究这个,他带去要喝的酒,还没拧开酒盖,心脏病就发作了。
安德烈不知道他有心脏病,疯狗也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
承了父亲的意愿,再加上出了一场事故,安德烈在二十二岁的末尾离开来这一行,辗转了很多城市,干过各种稀奇古怪的工作,帮人收过租,买马票发过小财,追杀过高利贷,甚至傍过大款。不过由于所会技术实在有限,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过着。
三年前辗转到弗拉市,因为此地犯罪率奇高,对他这样的人需求比较大,安德烈便在这里落了脚。
上个月,他接了个活,绑架当地知名地下团伙的一把手的女儿,失手了。当时一把手那个老头儿把枪口顶在他的喉咙,看着他仰起的脸,看了一会儿,转头问:“这人你们脸熟吗?”
他们甚至聊了一会儿,安德烈跪在地上浑身是血,干脆报上了名字,省得他们逼逼赖赖。
听完名字,老头儿笑了:“俄罗斯人。”
“俄罗斯人”就是安德烈的绰号,他身上没有一点能看出俄罗斯血统,偏偏有个俄罗斯的名字,想必是因为同行都觉得这种反差很有幽默感,就这么一路叫过来。
老头儿蹲下来,用枪管拍他的脸:“小子,今天是你的幸运日。”
于是安德烈捡回一条命,欠了一身债。
***
安德烈跟着人群走了一会儿,肚子又叫起来。
他摸了摸口袋,除了刚才顺出来的一根烟,口袋里空空如也。
安德烈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朝东边张望了一下,如果没记错,这附近应该有个教堂,算算差不多也是发救济餐的时候,现在去,估计还能吃个晚饭。
于是安德烈拐进东边这条路,朝路上的教堂走去。
路上虽然人不少,但教堂门口却没什么人,门口也没有立领取救济餐的牌子,安德烈干脆走了进去。
教堂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执事,一个在擦烛架,另一个在扫地。布道台前的烛火在风里摇曳,墙壁的内灯烘托出一派静谧的气氛,月光从布道台上方的天窗里浇下来,在昏暗的教堂里投出一个淡白色亮光圈,笼在布道台上,颇有点圣光的意味。
安德烈走上前,正要开口问,执事却猛地立起身子,伸出手指比了个“嘘”的姿势,很生气的样子,说:“脏东西!滚开!”
他的声音相当厚,听起来像是有很多人的声音叠在一起,这让安德烈觉得很奇怪。
执事又提高了声音:“滚开!”
安德烈眉头一皱,啧了一声,伸手拽住执事的衣领:“你……”
旁边擦烛台的执事飞快地跑过来,试图把两人分开,赔笑着对安德烈解释:“教友,抱歉……”说着把另一位往后拽,但没拽动,因为安德烈正抓着他,手臂上的肌肉鼓起来,用了力。
好脾气的这位执事伸手拉上安德烈的手臂,一再道歉。
安德烈看了看他,决定算了,放开了手。
“教友,请来这边。”执事领着他走向跪凳,“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施餐马上开始。”
安德烈的肚子很配合地又痛了一下,提醒他自己饿了,于是安德烈决定忽视刚才的小冲突,给个面子坐去了最后一排。
安德烈无聊地看着执事擦烛台,却发现进来了人。
确切地说,是涌进来很多人。
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坐满了教堂。他坐的这条椅子只能坐下六个人,但仍有第七个人要挤来坐,而旁边的人也继续往里挤,还有新的人从两边来,两边都挤得安德烈更加难受。
他被挤得往前移了移,手臂都卡在两边人肩处,像被绑了一样。
他探头看要坐下的男人:“喂,这里坐不下。”
出乎他意料,男人不看他,甚至对他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安德烈这才发现另一件很怪的事,那就是即便屋子里挤满了人,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他转了转头,看向他周围坐着的人,那些人都以同样的姿势低着头。来人还源源不断,没有地方坐就站着,越来越挤,越来越挤。
不对劲。
安德烈直觉自己最好离开,他试图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满屋子的烛火一瞬燃亮,可是火焰的光是蓝红色的,幽幽地燃烧着,在寂静里发出一阵嘶嘶声。烛火的光很诡异地一路向上燃去,把穹顶也点亮,安德烈顺着看过去,发现穹顶上玛利亚的脸上落着黑色的泪,再仔细一看,天使的像都是反的。
安德烈不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好像身体已经不由他控制。
读经台前一团篝火猛地亮起来,在同时全教堂每个人以同样的幅度发出了一声低呼,那声音像是指甲划门,安德烈一下子头疼欲裂。
一个穿神父袍的白发老人走上读经台,把手放在圣经上,圣经便燃起火来。
仿佛一个信号,教堂的人突然全部高举起双手,抬起低垂的头,在这个过程中,安德烈甚至听见了这些人骨骼错位的声音。
老人开口:“在今日。我的兄弟姐妹。在今日。”
安德烈在一阵眩晕中也跟着举起双手,同时他也看见,前面男子举起的手臂上,缠着一条黑色的巨大蜈蚣,触角挤做一团乱动,而那人手臂上的肉正在脱落,手腕处的白骨已经露出,却没有流出一点血。
安德烈意识到了什么,他转身看旁边人,那人黑魆魆的眼眶里几条蛆正在往外爬。
果然,他们死了。
安德烈握紧双拳,努力找回自己对腿脚的控制,台上的老人正在脱衣服,把神父袍扔进火焰里,传来一阵硫磺的味道。
安德烈偷偷放下了手,摸出了短刀,在大腿上划了一道,血流了出来,不过疼痛也刺激地他重新活动。他拼命地从位置上挣扎着站起来,刚站起身,就发现全场突然安静下来。
安德烈暗骂一声,发现情况更加糟糕。
因为,每个“人”,都转着头看他,他们身子不动,只有一颗颗脑袋转过来,有的甚至转了一百八十度,都用诡异的姿势盯着他,他们的瞳孔大得几乎撑满眼睛,眼睛向外膨胀,像是发酵的面包,即将覆盖整张脸。而在台上看过来的老人,瞳孔是暗黄色的。
安静。
安德烈干咽了一下,突然回忆起,他并没有告诉执事他来这里是为了吃饭。
老人走到篝火前面,火光把他的影子照在墙上,映出一个拿三叉戟的长角高大怪物轮廓。他已经脱完了上衣,他赤/裸的上身皮肉松垮,肚子大,四肢却细瘦,正面看去像是一个医学剖面图,内脏暴露无遗,肠子随着他走动的动作向外滑落,拖了一地。
他动起来仿佛一个提线木偶,骨骼发出咯吱的声音,拖着断掉的腿,血肉扑簌地落在地上,双眼盯过来,但嘴里却发出痛苦的哀嚎,像有很多东西在那身体里撕裂着。突然他手臂折叠起来,翻身肚皮朝上,伶仃的四肢撑在地上,像只诡异的蜘蛛,倒着一张脸,像在哭又像在笑,手脚并用,极快速地爬过来。
安德烈握着刀,紧张地看着他爬上墙壁,又跳落着爬过来,他眼睛甚至跟不上他的动作。安德烈手心尽是密密麻麻的汗,这东西爬得太快了,而身边有什么东西好像又缠上了他的腿和腰,冰凉的像章鱼的触角,人群的手,四面八方地抓住他的裤脚,使劲地将他向下拽,安德烈不敢松手,死死地撑着站住,他担心一旦倒下,可能会被这些东西淹没。
可手太多了。
一切即将陷落,他觉得自己要被拖进深渊。
突然,场内响起一阵小号、萨克斯风的乐声,紧接着是一声响亮的“ohh~I feel good~”
全场都愣了一秒。
安德烈懵了,他抬头看,有个手掌大的球正在空中转,已经接着上面的那句播放了起来,两句以后,他想起来了,这是James Brown的《I Feel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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