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收徒让明一多了些世事体悟,这天日出时她照例打坐,竟感觉到她自突破化神以来就一直不曾动弹过的境界隐隐有突破迹象。 她试图抓住这一丝生机,但当真去在意时,这突破又仿佛只是幻觉,叫她也不由得产生挫败之情。 这天修炼结束时天已将黑,晚霞落在山后,晕出艳红的山影。 明一收拾心情,慢悠悠往山下走。远远的路侧,竟是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影宽大的衣袍被山风鼓动,明一这时候才注意到,云净竟是这般瘦削。 即使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不同他说任何私事,此时她也忍不住出言:“怎这么晚还在等?我若闭关十年,你要如何?” 云净提着一盏灯,灯影昏黄,映衬着他渐渐长开的脸,风姿俊秀。他还是那副疲懒模样,仿佛什么都不能让他触动心弦。但当他抬眼朝你望过来的时候,只让人觉得,这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竟只将你看进眼里去了。 他像是有些诧异于明一会同他说话,慢了半拍才回说:“师尊大恩,无以为报。云净不过是做些自己能做的事,聊以安慰自己罢了。” 明一同他相处一月,多少对他有些了解。许是一无所有便无所畏惧,云净这人,疲懒里颇有些无赖的劲头,要他折腰说违心的话,那是万万不能的。 因此这晚间的等候,便显得情深意重。 明一心里一动。定定瞧着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她从未在云净面前笑过,此时一笑,仿若云破日出,冰雪消融。纵使云净等候在路旁只为遵从本心,并不求什么,此时也不由得生出一种值了的快乐。 这边问道峰上,明一隔了几百年,才再动了些感情。那边清玄峰上,随着时间的逼近,收徒大典已经准备在即。 该准备的都已准备妥当,各门的邀请帖也都早发出去了。但时日越近,要忙的事还是越多。 明远知道明一预备锻炼云净,因此这这收徒大典的准备事宜,也都每一项都同他细说分明,让他晓得章程。 清玄峰上开始忙碌 ,云净也跑不掉,开始恨不得日日住在清玄峰上。 明一虽不爱管事,此时也知道不去捣乱。 停了云净的课业,只嘱咐他莫忘记温习,便放他去忙活了。 因那天一笑,师徒之间也能说说话了。 云净要去清玄峰了,明一便叮嘱他:“注意休息。” 就四个字。云净等了等,没等到下文,便点点头,比明一还要惜字如金:“谢师尊。” 明一看着窜高的少年急匆匆走去,心里对这样不远不近的师徒关系,十分满意。 不必太远,只要不很近,应当就不会出事吧?明一这样跟自己说。 云净不在,系统很久没出来作妖,修炼也暂时无甚长进。 明一每日目送徒弟去清玄峰,望着他不回头的背影,心生怅然之时,竟是无事可做。 她干脆一头扎进丹房,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张丹方找出来,试图改进。 这丹方和修炼一样,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也越沉迷,越容易忘记时间。 她手上这张丹方,是从一个秘境中找到的,回来试验之后发现缺陷太大,纵使能解百毒,也只能定为下品。 她将其中几味药材换掉,分量不断增减,反复斟酌试验,终于在一次将收丹时的火候转为最小时,成功升级了丹方。 一张丹方而已,即使费了她不少工夫,也不足以使她动容。她只想到,给云净授课时,可以拿这张丹方讲讲。 等等! 云净! 等她走出丹房,被门外明远的无数纸鹤淹没时,她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明远同明一一同长大,早知道自己师妹是个什么德性,因此定下收徒大典时间后,便日日发纸鹤提醒。后来同云净熟了,将他当做子侄辈来看,提醒得更是勤快。 他知道宗门内不少弟子私底下嘀咕云净,觉得他是做了什么龌龊事才能爬上明一真人的嫡传首徒宝座。他们知道他是五灵根,先前不过在药园打杂,便觉得云净低他们一等,甚至还开了盘口,赌明一真人必会在收徒大典前后悔。 他们不敢议论明一真人,便将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云净。 这孩子才十一岁! 明远想着,给云净一个风风光光的收徒大典,叫明一当众为他赐下寓意深远的道号,再透露出云净现在的修为,应当便没有人敢再说眼红的话了吧。 谁知道最该给云净撑腰的人,竟不在呢? 眼看着收徒大典即将开始,清玄峰上宾客如云,云净被打扮地像个小仙童——这是明远的审美,他总会在一些让人难以想到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表现出他婆婆妈妈的特性——但是另一个主角却不在。 不少大佬都已见过云净,笑眯眯地给了见面礼,摸摸头,说一两句鼓励的话,然后必要问:“明一真人呢?” 明远心里清楚,不过是一个收徒大典,这些人本不必来。 但他们来了。 为的自然是那个人。 明远僵着脸,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真人不巧在闭关”。 他身边的云净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眉眼都是兴致缺缺,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思。 大佬们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再说几句客气话。 不消片刻,所有人已经都知道了明一真人不愿意参加收徒大典。 明远能怎么办?发出去的所有纸鹤都石沉大海,他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代师妹收徒,当着众人奇异的目光受了云净三拜,赐了他道号,“摇识”。 直到这收徒大典虎头蛇尾地结束,明一也没有来。 后殿里为她准备的礼服还安静地挂着,云净,现在当叫摇识了,安静地坐在礼服旁边。 他的礼服还未换下,此时瞧着,仿佛小孩在等不回家的娘。 明远叹口气,示意侍童上前给他换下衣服,同他说: “你怨你师尊也是应当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摇识打断,他眉目低垂,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我不怨。师尊愿意收我入门墙,已是我天大的造化,云净如何敢求其他?” 明远又叹一口气。他人情世故门清,一听这话便知道,小孩心里是委屈的。 但人心是偏的,他把摇识当子侄,疼宠得胜过自己亲徒弟,还不是因为这是明一的弟子? 他不可能为了摇识的委屈去责怪明一。 “你先回去吧。”他最终干巴巴地说,“看看你师尊在不在。”
第6章 灰痕 收徒大典没达到应有的效果,但后续的事一样不少。 明远想着这事就糟心,好在他弟子众多,随便喊来一个有空的就能把后续事情处理妥帖。 不过明远想得多。他不像明一,事务说甩给徒弟就甩出去,干脆利落。他让徒弟干活,向来有回报,平衡和利益交换被他溶入骨血,已经成了他为人处事的规矩。 他自己动手收起了明一的那套礼服,令侍童送到问道峰上,便歪在矮榻上看着摇信处理事务,时不时点拨他一两句。 “给剑宗的回礼换成一颗婴果。他们这一代弟子良莠不齐,最出色的定海剑要专心修炼,下一任掌门必定是沉星剑,但沉星剑要突破元婴,难。” “给刘家的丹药,一半换成辟谷丹。凡间现在物价飞涨。” “这些不要收回山库,不久就有秘境开启,宗门内多少人卡着金丹呢,到时候秘境中突破便可收徒。” 他喝着茶,话不多,每每只点出关窍,就足够旁人受益匪浅。 跟在明远身边最久的摇钧已能独当一面,明远早想给他分个山头,他却死活不愿意,只一心想跟着明远多学些东西,上行下效,他的师弟们自然也都以师兄为榜样。 摇信一边处理事务,拿不定主意的便听师尊提点。 他不算是明远弟子里有灵气的,出色之处在于公正严谨,这个品性说不好听就是固执呆板,此时他便对明远的话奉如圭臬,只恨不得将师尊的教诲刻在玉石上,回去参悟才好。 明远接手清玄宗时,这门派不过二流,但他当掌门这些年,纵横捭阖,吞南洲,并晓海,待那些一心修仙的宗门回过神,发觉清玄宗已是庞然大物,想要打压时,又愕然发觉明远早已培养出了大批优秀弟子,清玄宗已经是个有底子的门派了。况且明一这些年四处游历,事迹传遍七洲,这其中虽有明远不遗余力的推波助澜,她本身却也当得起定海神针四字。三百年前门派势力重新洗牌,清玄宗一跃而成顶级宗门,坐踞南洲,傲视四海。 到现在,清玄宗内唯一没摆脱曾经二流宗门标记的,也就只剩下这喜好华丽的风气了。 可想而知,清玄宗内众弟子对于这么一个掌门,自然是尊崇万分。 摇信近水楼台,性子又直,更是只差把自己师尊当成道心指向。 “达天下,理万物,眼界必要放长远。旁人走一步看两步,你非但要走一看十,还得晓得别人如何走剩下十步,你可明白?” 明远沉声。 还没等摇信恭敬点头,他忽然看见什么,笑了:“兽宗送的这只金光虎送到问道峰上。” 摇信疯狂脑内风暴,试图将金光虎和七洲局势联系起来。 是兽宗最近的暴动?还是云洲最大拍卖会?或者是因为无尽海海兽? 然后就听他师尊慢悠悠道:“你师叔不爱用飞剑,金光虎正好给他代步。” …… 摇信沉默片刻,还是将师尊的这句话记到了自己心里的小本本上。 那边摇识正慢慢往峰上走。 问道峰向来闲人止步,送他回来的师兄只送到峰下。他才筑基,还是要自己徒步上山。 他自己也说不清,回来是看见师尊好,还是看不见师尊好。 扪心自问,收徒大典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拜见的却不是自己的师尊时,那一刻他是有些怨明一的。但他向来通透,或者说,向来消极,从不觉得好东西会属于自己,因此这怨气只持续到回来,便烟消云散了。 此时一步一步沿着熟悉的路往上,只觉得自己和一月之前初登问道峰时无甚不同,总归还只是天地间一个人。 他放下了心里明一的“注意休息”,脑子腾出空来,略想一想,便先往明一的洞府去了。 她洞府都有禁制,除了她自己谁也进不去。摇识望着这大门紧闭,也不知她究竟在还是不在。 多想无益,他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结结实实拜了三拜——算是补上收徒大典的缺憾。 师父不疼徒弟,徒弟总没有不敬师父的道理。 他一张生无可恋脸,便是磕头,也看不出什么真切恭敬的意思。 几个侍童偷偷摸摸地躲在远处。这大半天的,他们早已收到消息,知道明一真人并未参加摇识的拜师典礼,均各有心思。 此时看着摇识的敷衍神色,就有人开始咬耳朵:“真人不喜欢他太正常了,我也不喜欢。你看他,根本不尊敬真人嘛。” 摇识磕完头站起来,耳朵动了动。 他听见了侍童的嘀咕。 但有什么计较的必要呢 这些闲言碎语从他一步登天便有。以往真人待他不错,他不在乎;如今打回原形,更不在乎。 他低垂眉目往回走,冷不防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谁说的,我不喜欢我徒弟?” 摇识猛然抬头,甫一看清那张熟悉的脸,他就无意识地抿了抿嘴。 修真界众人提及明一,向来爱用清冷、洁癖一类词,仿佛这人玉雕雪刻,天上谪仙人,容不得任何人物玷污。 摇识同明一相处一月,虽觉得她并非传言那样冷漠,但只要想想问道峰山顶上也被她设下禁制,山风进不来,尘埃也进不来,便知她的爱洁。 可此时她从飞剑上跃下,纵使白衣一鼓,显出纤腰一束,他的目光还是停在她面上。 那毫无瑕疵的素白面容,此时因炼丹留下一道道灰黑痕迹,叫人想为她拭去,又不愿拭去,仿佛有了这么些脏污,明一便走下凡尘,生动了起来。 明一来得急,自己浑然不觉,她先放过那些嘴碎的侍童,只问摇识:“典礼结束了?” 摇识看着她脸上的脏污,慢慢点点头。 “……很抱歉。”明一沉默了片刻,她弯下腰,摸了摸摇识的头,“师尊炼丹忘记了时间。师尊再给你补一个大典,好不好” 再补一个大典,再把宾客用同样的理由邀来一次,听起来都滑稽。但明一这么说了,摇识就莫名地信她是认真的。 她看起来还是冷冰冰的,但那些灰色痕迹让她不再难以接近,摇识观察到她眼角微微下垂,愧疚和紧张从她紧抿的唇角流露出来。 她的话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她是在紧张他的心情吗? 仅仅这么一想,摇识心里便噗噗噗地放起了烟花。 他摇摇头,观察到明一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屏息了半刻,心情更加愉快起来。 他非常轻易地就忘记了收徒大典所带来的负面情绪。 “师尊大恩,摇识已无以回报,又怎会因师尊一时疏忽埋怨?” 明一不是明远,有言外之意的话她揣摩不出来,没有言外之意的话她也听不懂。她只将心比心,觉得自己的弟子受了这么大委屈却不向她哭诉,显然是她这个师尊的问题。 明一开始反省自己。 系统害她不浅,摇识却是无辜的。 她对摇识的冷漠,固然是怕他重蹈师父的覆辙,但谁又能说,这冷漠本身不是一种长期的伤害呢? 想想明远,弟子众多也不曾听说传出来什么绯闻,可见师徒关系本身并无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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