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里,张富贵靠着床边也睡了过去。睡梦里,他听到了有人低哭痛诉的声音,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声声,一句句。低低的轻轻飘飘,慢慢汇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泣诉。 他们在说:一百年了,你为什么不回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谁,是谁?是谁在哭?是谁在诉?是谁一百年了,还在牵牵挂挂? 张富贵在迷迷蒙蒙中,来到了一个极为精致灵秀的园子里,入目是一片大荷塘。荷花片片,荷塘边有棵巨大的桂花树,枝叶四散,生机勃勃,树干上拴着个秋千,秋千上坐着个小娃娃,小娃娃穿着红色的棉服,红色的虎头鞋,额头上一块红紫,眼睛里挂满了眼泪。 他朝着娃娃走去,蹲在地上,想要擦去娃娃的泪,触手却穿过了娃娃,他急得大叫,娃娃却丝毫看不见他一般。 远处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荷塘后面的回廊里来了个青布衣裳的男子,身高八尺,器宇不凡,风度翩翩,斯文儒雅。他朝着男子急急问话,男子却穿过他的身体,一把抱起了小娃娃,擦了擦娃娃的眼泪,又摸了摸娃娃的额头,也不言语,就那样坐在秋千上。 桂花树簌簌响着,园子里安静一片,温和的环境一下抚平了张富贵的急躁,他只静静瞧着眼前的男子和娃娃。 忽然发现男子的肩头居然站着只喜鹊,喜鹊眯着眼睛似乎在打盹,红青相间的毛色,和他幼时在九嶷山见过的那只那样像。 日头西移,娃娃还在哭,无声的哭。男子也不脑,只微微开口道:“一字啊,你到底还要哭多久呢?都已经快是要嫁人的姑娘了,还哭鼻子。” 嫁人?这个娃娃?看上去也就才六七岁呀。 娃娃听了他的话,不仅没停止哭泣,泪流得反而更多了。 “是不是额头疼……”男子手指轻轻摸索着娃娃的额头,眼里全是疼惜。 “不会了,以后都没人敢欺负我们一字了。” 娃娃睁着大眼睛,瞪着男子,男子一把捂住娃娃的眼睛,声音轻轻哑哑:“我呀,要把我们一字嫁给她最钟爱的男子,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全数予你,你说可好?” 娃娃用脚踢了踢男子,拽着他的衣袖,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拉开,脸慢慢红了,指了指天,朝着男子嘟着嘴吧,十足可人模样。 男子笑了,温温润润,肩头的喜鹊爬来爬去。“你说要天上的星星呀?那等着哥哥给你摘去。” 娃娃终于止住了眼泪,又指了指地,嘟着嘴,瞅着男子。 男子一脚蹬地,秋千荡了起来,娃娃搂着男子,用头顶了顶他的下巴。风轻轻吹着,喜鹊不知何时跳到了树上,树叶簌簌响着,似是愉快满足极了。 他大声说:“我们一字,就是要海底的珍珠啊,哥哥也给你去拿。” 秋千停了,娃娃从青布衣裳男子的怀里跳了出来,站在树下,比了比高度,哭丧着脸,看着男子。 男子皱着眉,眼里的悲伤一闪而过,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春风的嗓音:“哥哥一定会找到那个拿了你一魂的人,再治好你的嗓子……祁先生也说了,只要找到那个人,要回你的一缕魂魄就好了。我们一字可是个大美人呢。”
第4章 第 4 章 日子流水一样过,张富贵在镇里王二的央求下,不得不再带队,朝着北方去采买货物。 王二早年帮着他安葬过爹娘,有些恩情在。往北去的商路,他最熟悉,不得不还了人情,带着商队去北边。 七月中旬,他们的商队到了旧时北燕的地界。人疲马累,便决定于此休整两日。 张富贵是个粗人,从小是使力气的人,只睡了一觉,精力便恢复了,一心记挂着给陈十恩带着小玩意回去,便一个人上了街。 迷迷瞪瞪中,他来到了一片荒凉的沙地,四处无人,亦无植被。北方的烈风咆哮着。正苦于无人问路时,却瞧见西边有一座破败的凉亭,亭旁还有棵柳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在这干燥沙地里显得极其怪异。 眨了眨眼,亭子里出来个身穿白衣的人。那人浑身透着通透清淡之气,在七月末炎热的北方,给人带来清凉,让人见之便想到极贵气的玉石。 倏忽,柳树下也坐着个人,身着红衣,一手拿扇,一手提着酒壶,时不时喝一口。喝一口便瞧一眼面前亭子。 老实商人楞楞朝着那亭那树走去,丝毫未考虑,这亭这树的怪异。 亭子里的人也察觉了有人靠近,只转过头看他,沉沉稳稳,不言不笑,柔和的眼神像是沐浴在月光里。 树下的红衣人也早已站了起来,丢了酒壶,蹦蹦跳跳跑到了商人面前,扇着扇子,翘着嘴角,一双桃花眼十足勾人,他孩子气地朝商人道:“你看得到我,是么?” 不等那商人的回答,又自顾自道:“太好了,你能带我出去么?” 白衣男子瞧着他俩,不笑不言,冷静得仿若未曾看到任何人,听到任何话。 红衣桃花眼看商人呆头呆脑,笑了笑,抬起酒壶,喝了几口酒。 张富贵真是被桃花眼的话吓了一跳,难道别人看不见他么? 白衣人眉头一皱,瞥了眼那漂亮少年了,眯了眯眼。 尽管心里百转千回,老实商人嘴上只问:“请问这位小哥,来福客栈怎么走啊,我在此转了许久不曾找到路出去。” 白衣人儒雅风流,气度不凡,似乎在哪见过。 商人心里纳闷,在哪见过呢? “切,你转了许久?你找不到出路?怎么不问问我转了多久?又找不找得到出路呢?”红衣男子扯着桃花眼,嘟囔着。 白衣人朝张富贵开口,温温润润,春天的风般:“是该回去了,一百年了,再不回,等的人也该急了。” 商人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隐隐觉得有些东西积在胸口,似乎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了。 不及他再问,红衣桃花眼的男子挤到了白衣人身边,嘻嘻笑着,桃花眼眼角上挑。他抬手捏着白衣人的下巴,喝醉了的模样,他道:“怎的,你这百年冰山……也会着急么,哈哈哈……” 白衣男子还是睁着那古井不波的眼睛,伸出一手扶住红衣人。只朝老实商人温温开口:“先生只需朝着南边一直走,别回头,自然就回去了。” 张富贵只道今天境遇奇特,琢磨着要走,刚转身,袖口便被人抓住了。 红衣人眯着眼睛,嘻嘻道:“大老板,你们商队可有南方的酒啊?”他朝商人瞪大眼睛,带了戏谑:“我呀,喝了一百年北方烈酒,这烧刀子真真不合我口味,烈得人心肝儿疼……还是南方的酒,清淡柔和,香味绵长……我可想南方的酒了……你能给我带南方的酒么?” 商人瞧着红衣人湿漉漉的眼睛,想起了九嶷山的那个人,心不由得软乎乎一片,他轻轻道:“小兄弟放心,我明儿个给你带南方的酒,竹叶青,最是绵长柔和。” 第二日,张富贵带了酒,却找不见那块沙地了。 客栈小二听他要找沙地里的柳树,只觉得遇到了傻子,又听他说柳树旁还有个破败亭子,楞楞惊了一跳,战战兢兢道来。 说是呀,很久很久以前,北燕王造反,西郊沙场是少年将军的驻地,二十岁的将军有勇有谋,军令威严,不足月余便平了战乱。 人们为了感谢他,便在此地修筑了一亭,有好事的人大着胆子问这将军,可要为亭子取名,那将军只斯斯文文拿了张纸给那人,纸上是大大的“一字”,极有风骨的瘦金体,于是便将此亭命名为“一字亭”。 张富贵摸着脑袋,心道:一字?记忆里,有个青布衣裳的男人,抱着怀里的娃娃,叫她一字。莫非这将军是那个园子里哄娃娃的男子? 小二接着说:“这三年后啊,一纤瘦男子并一九尺糙汉,号称铁甲军,举兵进犯,少年将军再次带兵驻扎,却在西郊沙场吃了亏。人们说,那纤瘦男子拉了张弓,一箭便射穿了将军的心脏,少年将军死了,就在“一字亭”下。” 不记得又过了多久,亭子因缺少维护变得破败不堪,亭旁边却突然长了棵柳树,人们只道是这少年将军显灵了。 百姓们凑了钱,修缮了亭子,又每逢初一十五,带了酒肉在亭旁树下祭拜,只求平平安安,风调雨顺。 也是这亭子显灵,旧时北燕这块地呀,再没有天灾人祸,真真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又不记得过了多久,这沙场并那亭那树便不见了,祭拜的人也无处可拜。 小二咕嘟嘟说了自己知晓的听闻,嬉笑着一张脸,谄媚看着张富贵,老实商人只闷着心思又问:“那为何昨日我看见了那亭子和树呢?” 小二没等到打赏的碎银子,黑了脸,抖了抖臂上搭着的抹布,不耐烦极了,边走边说:“怕是惹了脏东西了。” 他楞楞回了房,推开门,黑暗中坐着个人,温温润润的散发出清净之气。他明明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却知道,那人就是昨日亭子里的白衣人。 那人在黑暗中起身朝他抱拳道:“不请自来,还望先生见谅。在下谢宿,想问先生讨杯酒吃。” 老实商人听他说出“先生”二字,脸上热了起来,他讷讷道:“我本是一商人,姓张名富贵,怎担得起谢兄弟“先生”二字,我瞧着比谢兄弟大些,若是不嫌弃,谢兄弟只管叫我张大哥。” 张富贵提着手里的酒壶,给谢宿倒了杯酒,想起昨日红衣公子说起南方酒的样子,便有些问:“不知另一位公子何在?” 谢宿斯斯文文,但笑不语,喝了口酒,微微问起:“不知张大哥日后有何打算?” 老实商人只憨憨笑了:“家中有心爱之人,出门月余,甚是思念……” 谢宿不等他说完,又问:“人人都有那登上朝堂的志向,张大哥可有心思做那朝堂上的大官,光宗耀祖呢?” 商人继续憨憨笑:“我不能文不能武,一生的心愿便只是陪伴着我心上之人,平安喜乐。” 黑暗中,只听得一呼一吸的声音,月亮爬了出来,透过窗户洒进了屋子,他看到白衣人眼睛里细细密密的雾气。 谢宿一口气喝完杯里的酒,自顾自又倒了一杯,轻轻问:“他还好么?” “谁?” “你的心上人。” 商人憨憨笑着,捏着酒杯喝了一口,张了张嘴,还不及他开口,面前白衣人却倏地站了起来,背对着窗外的月亮,一口喝完酒。 他好像笑了,好像又哭了,可商人明明只记得他古井无波的眼神。 商人看见谢宿转身朝着窗户走去,他听见他说:“我的使命完成了,要走了,只愿前尘尽忘,下辈子,我只是我。” “你去哪儿?” “阎王早已等候我多时了。” 张富贵没有说话。那人便又回头瞧他:“早先怕你还有重回朝堂的夙愿,便迟迟不肯入轮回。现下,你已然看淡名利,我已再无用处。这,便走了。” 话音刚落,月光洒落一地,那人已不见了,空荡荡的房间只余张富贵一人,只有桌上还有个杯子,证明着刚才真的有人来过。 许久许久,月亮爬得更高了,整个屋子都被月光照亮了,又一人忽的站在窗前,投出块黑影。 他睁着红了的桃花眼,蹦蹦跳跳朝张富贵走来,一撩红衣的下摆,坐在了白衣人坐过的凳子上。 “怎的粗蠢的商人在哭呢?”十足调笑的口气。 张富贵随意擦了把脸,给红衣公子倒了杯酒, 红衣人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嫌弃极了,他说:“你这小气商人,这种下等的酒也敢拿到我面前?我堂堂……怎么可以喝这种酒呢。” 张富贵急急道:“我能找到的就只有这个酒了……这是我们商队伙计带来自己喝的……要不你随我去南方,我定请你喝上好的酒。” 红衣人哈哈笑了起来,桃花眼在月色里湿漉漉,他只喃喃道:真是个傻的。 商人看他又不像在看他,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心也突突疼着,说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何人。 红衣公子瞧他心不在焉,重重将杯子放在桌上,砰一声,倒真是吓了商人一跳。苍白的月色里,他听见红衣公子难得正经的声音,他说:“我有个下酒的故事,你这傻笨的商人,可愿意听听?” 傻笨的商人倒了杯酒,点了点头。 黑暗里只听红衣公子浅浅的声音,他说:“很久以前,南方有个富人。富人有三子。故事的主角叫贪欢,在这富人家中行三,上头有两个哥哥。少年时真真是个纨绔,精舍美婢,灯火梨园,无一不爱。” “十五那年,家中来了个和尚,他道,贪欢命格非常,命里无父无母,那和尚又说,想要免其灾祸,只需呆在家中,十八岁之前不得外出,见不得外人就可免灾免祸。于是,十五岁的少年便是被困于家中,父母命人看押住了。” “年少轻狂,一心只想往外闯,又怎么受得了被锁在三寸之地呢?只说那看押他的小奴才,名唤杜宣,十足呆,常常是带了邻街上的吃食哄他,找了最时兴的话本子给他,甚至教他练剑。杜宣长贪欢几岁,是贪欢父亲亲信的儿子,自小两人一道长大。每每与他坐在院墙下看着太阳落山。那被困于家的少年絮絮叨叨抱怨,杜宣便一言不发听着。” “日头落了,父亲哥哥们也都回来了,贪欢便与他告别,只说,我要回去用饭了,杜宣你也快回去吧。那少年就拿起剑一步一回头走了。” “待贪欢长到十八岁,出门游学,才与他分开。十九岁贪欢回了家,家里也遭了祸事,父母哥嫂全数被杀,年轻的杜宣带他逃了出去,将他藏在农夫的背篓里,乱剑全刺进了杜宣的胸口。贪欢甚至都能听见了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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