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巴急慌慌从酒桌子上跑出来,愁容变了欣喜。
吉祥得意极了,下马扶着曲珍交到强巴手上:“我的妹妹交给你了,今后你若对她不起,我绝不绕过你。”
曲珍穿着簇新的礼服,身上辫子上都结满了珠宝,便是土司家的女儿出嫁恐怕也不过如此。隔了一个白昼不见,要刮目相看了。曲珍凭着这身穿戴,心气也起来了,骄矜着把手放到强巴手中。围观的亲友们一阵喧闹,祝贺强巴娶了花儿一样的新娘子,也疑惑这新娘子何时有了一个汉人哥哥。
吉祥也跟着笑,随着人流走进去,自顾自去坐了上桌。强巴家的人先愣一霎,想到新娘子娘家没来人,他顶了这个空,少不得就不能再顾及年龄辈分了。吉祥坐了尊位,小蛮也跟过去,将他身旁正要落座的一个人挤开。他是强巴家的恩人,又仗着不是番人不知道他们的规矩,自然无人跟他计较。
坐下来便急急问吉祥:“何时走?”
吉祥道:“且先喝酒。”
小蛮急道:“你喝不得。”
说话间,新娘子的酒已敬到了面前。
盛装的曲珍端着酒碗婉转的唱一曲祝酒歌,歌声果真比天上的百灵鸟还要悦耳。
曲珍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从将曦的晨色中走出,一把将她从命运的泥潭中拔起。她与他共乘一匹马,他在她身后像一阵清风,她曾靠在清风的怀抱里。她并没有惊世的美貌,藉着青春尚算清秀,装扮完成走出来见他的时候心中的忐忑并不比与强巴相会弱一丝一毫。她看见他眼中惊喜的光芒,那昏黄老屋中明亮起来的眼眸,是对一个女子最大的褒赞。
他替了她的哥哥,是她的贵客,婚宴结束便要远去,或许此生再也见不到。她用她生命中所有的热情来唱这祝酒歌。
她唱天上的云,唱地上的草原,唱蜿蜒长流的河,唱巍峨圣洁的雪山。苍鹰在雪山上盘旋,亦如她仰望他的心情。她乞求所有的神灵都来保佑他,无论是佛,菩萨,还是雪山上的神。
“雪山上的神,”小蛮苦笑,“你若真有所求,他必会应的。”
吉祥看着眼前的曲珍,只是笑只是笑。他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的生命,在世俗的苦难中长成,盛放在他面前。那是他所不知道的世界。他为着蓬勃的生命力感动,俗世中的男男女女,短短的一生,却活得那样恣意鲜亮。拼命爱,拼命生活,诞下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后代,生生不息。
曲珍捧上酒碗,一双多情的眼睛灼灼看着吉祥。她此时在煌煌的烛火下才看清楚他,玉一样的脸庞,画一样的眉眼。她坚定地微笑着,她要他喝下她敬的酒,这也许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交集。
吉祥接了碗,一饮而尽。
番人的酒比不得谷中,谷中的酒绵远清香,可慢咽细品。番人的酒却是把刀子,一入喉便横冲直撞,刮得人鲜血淋漓。吉祥只觉得一阵酒气蓦地冲上头,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睡梦中他哭,把好多委屈都哭出来。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活了这样久,今日才知道,全都是白活。他也想要一个人,会甜甜的对着他笑,想要一个家,热热闹闹。他要走出去,走出去看这大千世界,要痛痛快快地哭,无所顾忌地笑。
他痛苦地蜷着身体,说不清痛的是身体还是心,直到有人从背后抱住他,一点一点将他舒展开。他感觉到熟悉的温度,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全身都酸软无力,宿醉的头痛还未散去。
有人笑:“就这点酒量。”
吉祥迷糊着眨眨眼。
那人又笑道:“还是头一次见你撒酒疯。”
吉祥脸唰一下红了,昨晚的闹腾他自己多少知道一些,只不清楚胡说八道了些什么。还从未这样失态过,累孩子来照顾他,恐怕一夜未睡。
他抱歉笑笑:“我好了,你若累,再睡睡罢。”
他想起,小蛮将他摁下,软声道:“还早,再躺一会儿,陪我说说话。”
“嗯。”吉祥难得的乖顺。
“你昨日,”小蛮顿了顿,想找个合适的措辞,“嗯,你昨日有些不该。”
“怎么了?哪里不对?”
“你是不是,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小蛮说得艰难,断断续续,“从来不知道,你很好看。”
吉祥笑笑,“我知道啊,谷里的师兄弟都没我好看。”
“那你还……,你没见昨晚上强巴的脸都绿了。”小蛮气结。
吉祥翻身起来,一夜之间他想清楚了很多事。人生苦短,却该精彩,他不能将孩子耽误了。披衣推门,“我知道了,你提醒得对,昨日的事是有些不妥,我这便去跟强巴聊聊。”
“聊什么?”小蛮也追出来。
吉祥问过强巴阿妈,又去找马,步履如风,“跟他讲要好好待曲珍,再打听打听有没有顶漂亮的姑娘。”
“你问姑娘干什么?”小蛮警惕起来。
吉祥停下,满脸慈爱,然而小蛮比他高不少,只能使劲抬着手摸他的头顶。“你多大了?早该成亲了。”
小蛮拉住他的手,眉头揪到了一起:“你要赶我走?”
吉祥听这话,神情也黯然了,“我不想你走,我想你永远陪着我,可人不能太自私。”
“或者,”他眼睛重新亮起来,“你将姑娘娶到雪山上,我们一起过。”想想又觉不妥,“雪山上苦寒,她恐怕是不愿意。去谷中也没有这个规矩。”想来想去,自己终究是个多余的人,声音黯淡下去,“或者,你们偶尔来瞧瞧我,我也可以去看你们……”
“我不走。”小蛮固执地拉着他的手,“我不走,我不能就和你一起过么?没有什么姑娘,就你和我。师伯师叔们的弟子不也没娶亲么?”
吉祥抽开手,往屋后绕,越说越是伤感,“可他们那样过有意思么?想要修炼成仙,到头来谁成仙了?妄想而已。你一身的本事全不是我教的,我是个没用的师父,我知道你也不想叫我师父,我实在也不配。”
“你怎么不配了?”小蛮急切地跟过去。
吉祥牵了马转身:“我是想给你最好的,我不想你浑浑噩噩过完一生回想起来觉得遗憾,该有的都没有。”
小蛮呆呆站住。
吉祥看着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没有父母,我便是你的父母,可以替你做得这个主。我也不逼你,人慢慢找,总要你满意了,点头了才行。”
“吉祥……”小蛮看着他,觉得自己满身的罪过。
吉祥犹豫了,攥着缰绳迟疑不决。他不想他离开,却在做推他出去的事,自私的念头让他暂且停住了脚步。
“吉祥。”小蛮看出来他的犹豫,眼中又有了希望。
“啊,什么?”吉祥回过神。
“吉祥,”小蛮笑笑,一字一句,态度坚决,“你刚才说的-全都是-混-账-话!”
吉祥吃惊看着小蛮。
毫无预兆的,小蛮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扶住他的肩膀,矮下身子衔住了他的唇。吉祥只觉得脑子中“嗡”的一声,一切都空了。
一个绵软的吻,他从未经历过的感觉,甚至想也没想到过。他对人与人之间亲密的认识,还只停留在拥抱的阶段。谷中无情侣,哪里去知道。但他知道这是逾礼的,他与他同为男子,还是师徒,不应当。孩子不懂事,他得教他。
他挣开,甩手中的马鞭抽了一下。
小蛮竟不躲。
“你知错么?”他发狠又抽了一鞭子。
小蛮在他面前跪下。
他心软了,心疼起来,“疼吗?怎么不躲?”
小蛮抬头看他,“你打我,我不躲。”
“知错了么?”他语重心长,“人得守礼,这样的事不能儿戏。”
小蛮执拗:“不是儿戏。”
他恨铁不成钢:“还犟嘴!”
小蛮腰杆挺得笔直。
不能惯着,他狠心又抽了一鞭子,鞭稍带着了脸,一串血珠子从小蛮脸上冒出来。
小蛮就那样仰脸看着他,脸上淌着血,没有痛苦,亦没有悔过,竟温柔笑了。心中藏了这样久的秘密终于照见了阳光,无论成败如何,只这样坦然看着他,也感觉到莫大的幸福。
“告诉我,你知道错了,是么?”吉祥见他笑,也柔和起来。毕竟是自己拉扯大的孩子,从前连责备都少有。
“我错了。”小蛮柔声道。
吉祥总算放下一颗心,一切回归到正轨。只是这一闹,乱糟糟的,心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想起小蛮还跪在地上,无力道:“起来罢,知错便好,再敢有下次……”
不及他说完,小蛮仰头笑得坚定:“错是错了,我还敢!”
第19章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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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就那样在西山山腰的草地上躺了一整个白天,思绪散开,漫无目的地想了很多,拧巴褶皱的心境渐渐被阳光雨露熨得平整。太阳从东方升起,划过漫长的天际落到西方。傍晚时下了一阵雨,染出一道淡淡的虹,很快又消失了。暮春初夏的大地有大片大片浓烈的绿和灿烂的黄,草丛中星星点点的花,和低声鸣叫的虫,这些都是他在雪山之上看不见的。他清楚地意识到他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却又在自命不凡地对他人作一些刻薄严苛的要求。
他一直自以为是地要去充当一个父亲般的角色,把所有的一切做得磕磕绊绊,于是便造就了两个人之间牵强无力的师徒关系。
一棵树长歪了,便让他歪去罢。
所以当小蛮忧心忡忡找到他时,他轻松爽朗地笑了。
“不是什么大事,”他将自己的手伸给他,“我不生气了。”
……
小蛮已与强巴家道过别,两人当即起身,星夜兼程往回赶。两日路程,途中歇了几个时辰,睡在一个山坳的背风处。小蛮找了干草垫着,又脱了外衣铺出一个简易的床铺。吉祥出来了这几日,稍觉习惯些,躺下便睡了。
留小蛮一个人坐在火堆旁拨弄柴禾。
静静的夜,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他早已习惯了黑暗,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全是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熬着,无从排解。在思念疯狂滋长的时候,他也告诉自己那个人并不完美,只是儿时的记忆作祟,在往事上涂涂画画,便成了天人一般的形象。而今再见,他亦不能说吉祥完美,只是于他而言生命中的印记已经凿下,与血与肉长在一起,再难有别的这么一个人能令他于深渊之中仰望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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