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数学一直一筹莫展的我既然都已经考上国立大学了,没有道理不去就读。当然,不管我再怎么矫饰,当时青涩的我,也不能说心中完全没有把东京视为一个让人愉快的都市这样的跃动心情,所以半喜半惧,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或许是我当时最佳的心情写照。 因为我毕竟还是个孩子。 可是,话又说回来,还有一个问题。 我最爱收听的节目「支援考生」,一到三月的时候就收到许多听众捎去的讯息,感谢节目长期以来的加油打气,而其中占最多比例的是「因为要搬家,今天是最后一次听这节目了」之类的听众。很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事不关己似地听着DJ朗诵这些听众的来信,然而隔了一个星期,接到通过考试通知的星期六晚上,我终于想到了这件事,顿时一阵愕然。 是的。收音机的地区差异不能跟电视相比。几乎没有离开过土生土长的城镇的我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理所当然存在的事实。惊慌失措之余我赶紧去查了资料,发现我可能会去往住宿的大学周边地区可以接收到的电台几乎完全没有我目前收听的所有节目。我并没有刻意选择地区性的节目来收听,但是就结果来看,好像很自然地就变成这样了。 当然连星期六的深夜也一样。 其他的节目也是。 究竟有没有人能够理解当时我感受到的那种「一切都无所谓了的绝望感」呢?其实我本身并没有陷入具体的危机当中。然而被剥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事实上也应该比自己的身体被切割更痛吧?听不到的广播节目再也回不来了。 因为严格说来,同样的节目是不存在的。 也许有人会以为我在开玩笑,说得夸张。可是事实上我曾经想打消前往东京的年头。然而,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父母会让孩子只为了「因为会听不到喜欢的广播节目」这样的理由而消取已经办好的入学手续。 「我会好好录下来,每个星期寄给你听。」 妹妹答应我的事情不到一个月就破功了,理由就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我不想责怪妹妹,因为她是不小心的。就算是为了哥哥,自己没有兴趣的事情总是会随着时间风化。就像小学时曾经频繁书信往来的笔友,不知不觉当中就消失无踪了一样。而且录音下来的节目跟在第一时间收听的广播在感觉上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就算有代笔作家,如果没有现场直播,而以录音下来的带子来播放,感觉还是会有所不同。在任何东西都可以拷贝下来加以保存,而且网路这种方便的东西已经非常普遍化的现在,也许很难让人去体会这种感觉。 但是在妹妹及录音带给我的一个月当中,我也不是只漫不经心地听那些录音带。我觉得融入新的风土也很重要,因此尝试去听遍所有在东京可以接收得到的广播节目,不分AM、FM。 可是毕竟还是不行。 就如东京的水和空气与乡下人的身体不合一样,东京的广播节目始终没能深入我的内心深处。不管是遣词用语,或者是内涵的意义,都没办法贴近我的心房。以现在的心态来看,其实马上就可以看出那只是自己的偏见,只是我在「死撑」而已。我现在可以很笃定地说,我只是以对其他事物的不满形式来表达失去喜欢的事物的悲哀。然而,很遗憾的是,十八岁的我有着脆弱而容易受伤的情感,却完全没有柔软的想法。 我被一种宛如在某个地方遗失了非常重要的东西的感觉所俘获,而这种感觉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结论一样,一进入五月,我就染上了五月病。跟之前交往的她也在这个时候分手了。我跟重考的她是远距离恋爱,但是这也不能当成是一种理由。责任的确在我。当时不论跟谁说话,我都觉得心浮气躁,味同嚼蜡。翘课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心想,离被死当回老家的日子也不远了, 尽管无颜面对帮我出学费的家人和分手了的她,但是只要回老家去,应该就可以在听到那些节目了吧?应该就可以在愉快地等待星期六的夜晚到来吧? 我虽然一直想着这件事,一整天无所事事地发着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觉得,就算我回老家去,也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享受那些广播节目了。我就是在这个时候买了手机。 不知道是基于乡下人的自尊或意识使然,在进大学之初,虽然四周的朋友都极力劝我去买一支手机,但是我始终顽固地抗拒拥有手机,然而随着到学校上课的频率不断下降,有越来越多的机会让我了解到我需要有顺畅的联络方式,在一半被强迫的状况下,我有了一支手机。也许是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巴望着这种「莫可奈何地拥有」的状况出现吧?拿到新上市的不需费用的手机的第一天,我不停地把玩着。当然是一个人的时候才这样。 我在并没有抱着什么想法的情况下,将挂在来到东京之后就没有使用的老家钥匙上的那个充满回忆的积体电路和手机的吊饰换过来。我只是想把它放到一个经常可以看到的地方。十年这段漫长的时间在积体电路的正反面都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不过仍然保有积体电路的形状。 新得发亮的手机和破旧不堪的积体电路。 我觉得这个看起来不协调的组合似乎是我那一直处于焦躁不安的心情获得些许的舒缓。 如果我能早一点有手机,也许就可以不用跟她分手了。 我可以坦率地这么想了。 我已经好久没这么对自己坦率过了。 那时候,我突然变了。 而那个时候,很偶然的正好是星期六的夜晚。 深夜零点。 手机的铃声就好像准时报时一样响起了。虽然把玩了一阵子,但是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手机号码。而现在竟然会有电话打进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画面显示出三个数字。 四〇四。 我之所以接那通电话只是基于个人的无知。在我的老家那边甚至还没有号码显示这种文明的文化。我完全没有认知接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而且是从来历不明的号码拨打过来的电话是很危险的。 我按下通话键。 「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 咚咚咚、哔哔哔……响起一个空洞的廉价乐器的声音,同时传来节目的内容介绍。 「各位日安,啊,应该是晚安吧?一个星期不见了,我是鲇川宇优音!今天是六月七日星期六深夜零点!明天就是星期天了,让我们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 主持人说话的方式是收音机特有的,莫名的友善。宛如完全无视于听众心情,强行将人给整个卷进去一样。说话者有着浓浓的甜美的鼻音,我想是跟当时的我同年龄,或者更年轻的女孩子。 「星期天睡回笼觉一定很舒服吧?这个节目呢,是为了让大家能在星期日上午能够睡个很~~舒服的懒觉,所以在星期六的深夜陪大家一起熬夜!我们的节目就是本着这个温~~暖的心意为大家播出的!第一次听我们节目的听众,还有我们的老朋友,让我们一起共度这段时间,一直到临晨四点!如果你愿意在这里陪我,那真是太美好的事情了!」 不要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节目了,从手机收听广播节目一事就已经让我陷入极端的混乱当中了。现在好像也已经有具备收音机功能的手机,不过当时连有照相功能的手机都还没有被开发。连简讯的功能都只有让人觉得抱歉的水准。所以,才刚刚买了手机的我也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超乎常识之外了。 是恶作剧电话。我心里这样想,正准备挂断电话。 可是…… 「那么现在就立刻为各位播一首歌!石川县的收音机昵称『晴时多灵KISS』小姐所点播,Slayer演唱的『死亡天使』!」 听到DJ鲇川宇优音播报的内容,我的大拇指顿时停住,不但如此,我甚至调整了旋转钮,将音量放大。 Slayer的「死亡天使」。 我绝对不会漏掉这首歌的。除了这一点之外,我这只手机完完全全是一支很普通的手机。除了一个广播节目会在星期六的深夜主动打电话到我手机之外。 节目的播放时间长达二百四十分钟。 凌晨四点结束。 对方会自行切断网路,显示的通话时间四小时整。 很奇怪的是,这个节目跟我在老家那边最爱听的节目是同一个时段。更让人不禁要击掌赞叹的是,当某个球队的球赛进入延长赛时,电话打来的时间也会跟着往后延。 节目好像是AM播送的。 可是,我翻过报纸,也查过东京及日本全国各地的电台,却始终找不到播放「鲇川宇优音的深夜水族馆」,周波数为404的电台。鲇川宇优音这个DJ的名字也一样神秘。 节目的内容构成相当普通,有各种不同的主题,DJ鲇川宇优音会朗读听众的来信,信件被采用的听众会得到节目赠送的礼物。 譬如有一个「差一个字就差很多」的主题。 「福岛县的收音机昵称『最后的晚餐』先生所提供的!嗯,『差一个字就差很多』!一边嚷着『迟到迟到』一边跑着的女孩子很可爱,但是一边嚷着『地狱地狱』一边跑的女孩子就有点恐怖了!(注:日语中迟到发音为chikoku,地狱的发音为zigoku)哈哈哈!这个有点离谱了!」 节目内容一共有十五个主题,此外还有特别主题、歌曲点播,还有所谓的「普信」的听众来信等等。对我来说,除非我想考研究所或公务员的考试,否则支援考生主题其实已经跟我绝缘了,但是这个主题也让我很有亲切感。一开始,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的节目,我有一种恐惧感,但是常言道,人是惯性的动物。不知不觉当中,我开始期待并且享受星期六的夜晚了。 就像以前一样。 开始收听这个节目之后,我不敢说沮丧的情绪整个复原了,但是却有某种程度的恢复,暑假结束之后,我开始正常上课,生活作息好像要弥补先前落后的那一大步似地加速运作,朋友也增加了,我也开始可以投注热情在社团活动中了,但是,只有星期六的夜晚,我拒绝和任何人有约,也不做任何工作,朋友之间流传着一些说法,说我待人虽好,但是只有星期六晚上却死也不肯跟朋友在一起,不过他们要怎么说我也没辙。 能够收听到那个节目的好像只有我住宿的那栋公寓的那个房间。在住家附近虽然不是完全听不见,但是收讯状况却非常差,根本就只能做个杂音听众。其实收听广播节目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我出于本能地觉得万一被别人知道会有麻烦,因此我都独自收听节目,而且是透过手机收听的,所以我也认为当然只能自己收听。当时我真的太不认真学习了,竟然完全不知道手机有扩音的功能。 当然对方听不到我的声音。虽然手机是处于通话的状态,但是就算我对着麦克风讲话,也形同对着收音机讲话一样,对方的回应当然是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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