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师尊“也”能看到的意思呗? 玄子枫缓缓点头。 床上正躺着的某位师尊好像把头埋起来了。 “你都看了?”凇云问。 “嗯。”玄子枫答。 凇云把身子微微蜷起,抬手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只有他明显泛红的耳朵还露在外面。 “你让我死一会儿吧!”凇云几乎是生无可恋的。 盯着凇云的背影,玄子枫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师尊这是……不好意思了? 玄子枫很想解释他没有看不起或者嘲笑凇云的想法,但又怕说了之后凇云更加尴尬,想来想去实在是没法开口,只好闭上嘴巴,当自己不存在,气儿都不敢喘个大的。 对于凇云一个年近而立成年人而言,十四、五岁时发生的事情,大多都是让人回想起来能尴尬到拳头攥紧、脚趾抠地的绝对黑历史。 当年少不经事的凇云虽然没干什么傻事,但也有过许多放在今日看来幼稚又偏激的言行。人又不是生来就成熟,谁年少时没干过几件见不得人的事、有过不敢叫人知晓的想法? 更何况玄子枫看的还不止是这些。几乎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都被学生尽数收入眼帘,这叫凇云如何自处? 缓了好一会儿,凇云的身子放松了些许。 他依然背对着玄子枫,道:“灵力全拿去给你疗伤了要不回来,一半神识总得还我吧?” “啊……哦!” 玄子枫慌张地去翻神木文牒,又想起来神识在灵台中存着,急忙凝神,抬手用灵力将一小团白光从额头里抽出来。 那蒲公英似的光团有些暗淡和缥缈,显然是有损耗的,不像是凇云这个实力应有的神识。 ——是幻境濒临崩塌时为了修复我的神识,才这般虚弱的吗?玄子枫有些抬不起头。 神识回归凇云的灵台,让他有些憔悴的神色恢复些许。凇云回身撑起自己的身体,有几分费力地坐起来,这才抬眸扫了一眼玄子枫。 “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泥里捞出来的吗?”凇云说得有几分无奈。 玄子枫稍稍挺直后背,但还是低着头。 在地上滚过、地下暗河里泡过、还吐血弄得全身都是,玄子枫身上脏兮兮的,再加上他那个霜打茄子的鹌鹑样儿,确实不太像样。 凇云叹了一气,“那边的柜子里面有套制服。拿上,去洗个澡,到后院泡会儿药泉养养伤,把自己收拾好了。” “嗯。”玄子枫应了声,依言照做。 在浴室中洗去满身的脏污,玄子枫溜达到后院的温泉,把肩膀没入流动的烫慰当中,深深地呼吸,抬头望向夜空。 他已经很久没有闲下来了,如此悠闲的感受竟然让他有些不适应。泡在温泉里无事可做,玄子枫姑且抬头看繁星、草木、庭院当作雅兴。 和玄子枫走的时候相比,凇云宅邸的后院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连季节也是那般相似,给人时间停止流淌般的错觉。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 ——等等! 玄子枫猛然抬头,发现院子里多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高大的乔木。树冠长得舒展,向四周伸开漂亮的圆形。红棕色的树干枝条十分修长,已经由绿转黄的叶片呈掌状五裂,小的有三指宽,大的比成人手掌还大。 简洁地用一句人话概括。 ——那是颗枫树。 如果玄子枫没记错,他离开之前院子里还没有种枫树。 若是以前,哪怕凇云没有任何亲近的举动,玄子枫也能脑补出弯弯绕绕的歪理,把凇云的行为全都解释成“师尊对我有意思”。 现如今,养得那么好的枫树摆在玄子枫面前,他却不太敢瞎想了。 ——怕不是此“枫”非彼“枫”。 小鸡仔正打着蔫儿,凇云的声音自屋内响起。 “泡那么久不嫌头晕?进屋里来。” 闻言,玄子枫从温泉里走出来,擦干净身子换上崭新的制服。 玉绿色的圆领袍质地很是亲肤,有熟悉的神木清芬。当布料触及玄子枫肌肤的那一刻,他久违地感到舒适和放松。 玄子枫心头涌上一种强烈的错觉,好像他还是神木塾的学生,还会在每个月曜日那天穿上制服去听各位老师的讲座。 还湿润的头发来不及梳,玄子枫光脚趿拉着木屐,应声走进凇云的书房。 书房内灵石灯亮得像是白昼,似乎能让所有的阴暗都无所遁形。 凇云沏了壶茶、热了碗粥,在等他。 “过来坐。先喝点茶水垫一垫肚子再喝粥。就这一碗没有续的,你在地下暗河漂了足足七日才漂回来,猛然吃太多肠胃受不住。” 玄子枫不知如何开口,索性跟随凇云的指示坐在书桌对面的圆凳上,乖得不能再乖。 茶里飘着熟悉的灵药气息,是响玉阁常用的调理内伤的药物。 他喝口茶,偷偷地看向凇云。 那人换了一身冠帽袍服,是葡萄缠枝暗纹的紫色提花绸。他好像是趁着玄子枫洗漱的时候去了趟药灵泉,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混着药灵泉的药草香。 久违的五味楼皮蛋瘦肉粥入口,被花生油浸过的米粒极香,足量的瘦肉细碎而不柴,炖得软烂的蔬菜添上清新,皮蛋更是别处没有的独家秘方才有的风味。 熟悉的味道和蒸腾的热气熏着玄子枫的眼眶。若不是他拼命忍住,简直快把眼泪掉进去。 内伤的拉扯在药力的温养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口的隐痛。 “披头散发的,吃东西的时候怎么没把头发也掉进去?”凇云见他吃得差不多了,签完最后一份文书,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后,“抬头,别乱动。” 说罢,凇云抬手以化形术把桌面上的幻晶石变成梳妆的镜子,拿出梳头用的花籽油和紫檀木的小梳子。 ——不会吧,师尊这是要…… ——!!! 玄子枫本就有些头皮发麻,被那小梳子碰到时更是整个人都酥了,僵在那儿不敢动。 他们谁也没说话。 凇云细细地从发尾梳开墨发打结的地方,取了花籽油在掌心、指尖揉开,将淡雅的花香一缕缕涂抹在玄子枫的发丝上。 就这样,凇云把玄子枫全头都梳得乌黑油亮,准备将发丝束起。 “玄子枫。” 冷不丁被叫到名字,玄子枫浑身一激灵,“……在。”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凇云对着镜子将手中的头发分区,那语气很是平淡,听起来不像兴师问罪,似乎只是在梳头时闲聊打发时间。 都明着给他坦白的机会了,再不接住可就真的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玄子枫自是懂的,他垂下眼睛道:“凇云先生,我……是聆风堂的暗探。” “我知道。”凇云将他上半的头发扎好,“打你进抱玉城我就知道。” 被这个消息惊到,玄子枫正欲回头。 “别乱动,待会儿梳歪了。”凇云摆正他的头,继续整理玄子枫的鬓角碎发。 ——师尊想听的不是这个。 玄子枫想了想,道:“那天……对不住先生。但是,先生酒里的药真的不是我下的。加了料的酒,我都摔了。” “嗯,然后呢?为什么要摔了?” 耳后的发丝被灵巧地编织起来,连半分停顿都没有,凇云自然而然地信了他的说辞,没有玄子枫预想中的质疑和斥责。 “我不想……再做聆风堂的暗探了。”玄子枫低下头,“我想在响玉阁,跟大家、跟大家一样,做先生的学生,” 凇云似乎是笑了一声,“那你跑什么?” “……”玄子枫说不出话。 编好的部分用细线缠好发尾,凇云取了另一边耳后的发丝编起来,耐心地等待回答。 “……我当时脑子一凉,就想‘糟了’,然后脑子就空了,也不知道怎么办。就觉得,没脸见大家。”玄子枫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虽说不上巧舌如簧也绝不是嘴笨的人,可此时却只能吐出苍白破碎的言语。 凇云手上梳理着墨色的发丝,拿了小刀片刮掉后颈发际线外的碎发。 “别动,我就处理一下碎头发,不会伤到你。”凇云解释道。 玄子枫用鼻子“嗯”了声,“先生若是想杀我,早就动手了,用不着留到今天。” 背后传来凇云的轻笑,似乎有浅淡的吐息打在玄子枫的后颈。 “你以后,怎么打算?”凇云修理完杂毛将刀片放下,问道。 沉思片刻,玄子枫微微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想再做暗探了。” “那就不做。”凇云将发髻梳好,双手扶着玄子枫的头,让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不做暗探,去做一个自由的人。自此,你的意志不属于聆风堂、不属于响玉阁、更不属于任何人,而只属于你。” 镜中的美人发髻利落,没有半分凌乱的碎发。俊秀的剑眉下朗目流转,温润有方颜如玉。哪怕面色苍白、显得有些憔悴,也是病西子、惹人怜。 凇云的脸也映在镜中,“玄子枫,你向来都是看别人多些,却总是看不到自己。既然如此,我请你好好的看看你自己。” 与镜中的倒影对视令玄子枫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又尝试着看向自己的眼睛。 “从最小的琐事开始,你喜欢什么颜色、食物,又讨厌哪些?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好看的,什么姿态让你觉得丑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要你不掺假的感受,而不是因为暗探的身份压抑这些。” 凇云轻轻拍着玄子枫的肩,取了银冠和簪子来。 “你不需要迎合他人的喜好改变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精美的玩物、宠侍、奴隶。往后,你更无需刻意的媚好、诱导与卖弄,因为你本身足以自然而然地得人赞叹与喜爱。” 银冠将发髻收束,镶了暗红宝石的簪子将其固定在玄子枫头上。 “玄子枫,他人因你的遮掩而很难了解你。可伪装之下,连你自身的感受也被屏绝在外,弄得你自己都不了解‘玄子枫’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事、是个什么样的人。” 藏在抽屉中的锦盒被翻出来,凇云从里面取了一条抹额。 “你强硬的把自己归为一个‘外人’,在心底隐去自己的存在。殊不知,你从来不只是旁观者。” 凇云的声音深深地刻入玄子枫的脑海。 “玄子枫,你在他们中间。而他们没有你,便不是‘他们’了。” 二龙戏珠的抹额勒在玄子枫额前,凇云收束了最后一个步骤,颇为满意地打量成品。 他掏出一个双眼镶嵌了幻晶石浮游的鸡仔木雕,放在玄子枫手里。 “现在,请你亲眼看看吧。”
第28章 千帆历尽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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