凇云的寄语最先映入眼帘。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末尾以行楷小字署的名清逸俊秀,那些撇捺横折都是勾人心弦的小钩子,看的人心都酥了。 凇云写这句话的意思,玄子枫自然是懂的。 希望前进的方向开满鲜花,希望举杯时有足以交心的挚友,希望在汹涌的暗流与漩涡中依然是个自由的人。 严洛、黎长老、敬迟、丹朔北…… 每位老师都将满满的期许与叮嘱装进文字当中,似乎这样就能为学生们几乎是注定坎坷的未来保驾护航。 看着这些满载心意的文字,玄子枫心底对那些同学们的担忧也少了几分。 哪怕他们被困境裹挟,只要这本册子还在,便也扑不灭他们心中的火光。 纪念册的最后一页是南泽恩熙和逸凡的大作。每位老师和同学都没落下,被作画的二人精巧地安排在画幅中。画中的玄子枫正笑吟吟坐在舒彩和铁血身边,怀里抱着五味食堂的盒饭。 玄子枫静静地读完同学们的赠言,轻轻抚摸胸前的神木徽章,感受起伏的纹理与灵石划过指尖的触感。 “如果不是有凇云先生,我真不敢想象我们现在的模样,恐怕……大多都很不成样子吧。” 凇云轻笑一声,“我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厉害?我只是个陪你们一起长大的人罢了。” “我们要是能长得快些就好了,这样也少给凇云先生添麻烦。”玄子枫握着胸前的神木徽章,抬起微红的眼眶看向凇云。 但凇云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不希望你们长大得太快。当然,也不希望你们成熟得太慢。那都不是好事。太早是吃了不该吃的苦,太晚是享了不该享的福。” 凉透的茶被倒掉,换上一壶新的。 “每个人都各有其路,按照你最自然、最喜欢的方式生长就好。你的人生是属于你的东西,未来的路也应由你自己决定。” 凇云将透着神木清新的香茶放在玄子枫面前,“但是在这之前,一定要先看清楚自己。” 茶水中映着玄子枫的脸,随着水面的涟漪摇晃着。 “玄子枫,你不想做暗探,又想做什么人呢?” 膝头的制服衣料被握紧,生出山峰山谷般高低不平的褶皱,出卖了玄子枫内心的波澜。 ——我又想做什么人呢? 玄子枫无法作出像样的回答,心底却不断涌出很多幼稚、不成形的零碎想法。这些想法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埋在他心里,艰难地试图胜过压在胸口的巨岩,冒出一点芽儿来。 方才凇云的那番话,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地拨开了压抑玄子枫本心的岩石,用无比温柔的注视等待、催促他真正的向往破土而出。 沉默良久,玄子枫垂眸哑声问:“先生,神木塾介意多添双筷子吗?” 茶杯被凇云落在桌上,轻轻的碰撞声惹得玄子枫心底一颤。 “自然是不介意的。”凇云笑道:“欢迎回来。” 迷路的鸡仔回家了,神木塾还有个鸡妈妈在等他。 那声“欢迎回来”让玄子枫再也受不住心底的情绪肆意翻涌。眼前的世界在玄子枫眼中模糊片刻,又变得无比清晰。 原是一行清泪顺着眼眶滑落。 一方雪松香帕被凇云推到他面前。 “既然回来了,还是带上灵玉佩为好,这样出入什么的也方便些……” 说着,凇云拉开手边的抽屉,却突然顿住。 “……” 凇云淡定地将抽屉推回去,笑着去拉下面第二个抽屉,“灵玉佩你之前走得匆忙没有带,通实楼那边也没来得及……” 第三个抽屉被拉开。 “没来得及抹掉你的灵力痕迹,所以,还是能用的……” 接着,凇云拉开了脚边的第四个抽屉,还“叮哩咣当”伸手翻了几下。 “留在响玉阁的弟子都能留着灵玉佩,只是去其他二楼二峰一潭的弟子会抹掉和我这边的联系……” 凇云起身,拉开书架的柜子。 不愧是凇云先生,无论多么心里慌成什么爷爷奶奶样儿了,脸上都看不出任何慌乱,嘴皮子也利索得很,说话声不颤、调不变。 什么叫面不改色、临危不动? 这就是了。 要不是玄子枫看到他腰上系着的灵玉佩眼熟得很,他都要被混过去了。 那边神识有损、智商下线的凇云还在说着话拖延时间,翻箱倒柜地找玄子枫的灵玉佩,愣是没注意到自己腰间拴的是什么。 ——有点可爱。 玄子枫破涕为笑。 “……凇云先生?”玄子枫抻着脖子,吱了一声。 “嗯?怎么?”凇云回身,那灵玉佩还压在衣摆上。 玄子枫眼神向下片刻。 起先,凇云还有些疑惑,直到他的眼睛下意识地顺着玄子枫的眼神落下,这才看见系在腰间的劳什子玩意儿。 “……” 凇云很明显地定住了。 但也只是片刻。 他凇云走南闯北凭的就是脸皮够厚、奸商浑身上下都是无耻缺德,怎么会被区区一块灵玉佩绊倒? 那作孽的灵玉佩被凇云解下,放在玄子枫面前的香帕上,发出闷闷的“当”的一声。 玄子枫埋头偷笑不敢让凇云发现。他伸手摸到灵玉佩,将其抹到桌下、悄悄在系在腰间。 不过,气氛再怎么尴尬,也比不上凇云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 “此前你的假面具戴了太久,搞得你真实的模样已经模糊。所幸现在并不算太晚。你已经作出选择,迈出了至关重要、开头难的那一步,接下来你会有很长的时间好好寻找真正的自己。” 他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 “……你有什么想一吐为快的、想问的,都一并说了罢。整日要么撒谎、要么圆谎想必也累了,给你个机会说说真话。”凇云回到座位上,调亮灵石灯,提笔处理这几日落下的工作。 见茶水空了,玄子枫起身拿起茶壶,轻轻满上凇云手边的茶杯。 凇云拿起茶杯轻呷一口,没有丝毫犹豫,全然不介意玄子枫曾有过给他下药的嫌疑。 “先生为什么要把附灵傀儡给我?” “咳咳……” 凇云呛到了,显然有些猝不及防。 不过,既然玄子枫问都问了,凇云索性把牌都摊开。 “你还记得你第一年在神木塾过除夕的事吗?”凇云重新将茶杯放在唇边,“走前儿还是好好的,回来带了满身的蛊虫,那么多灵药吊着,伤还是养了两个多月才好全。是不是回聆风堂了?” 玄子枫点点头,认错态度良好,“当时凇云先生问我,还说了谎,先生恕罪。” “第二年除夕是我带着出去游学,算是躲过一劫。眼看着你都进神木塾快三年了,我想着别万一哪天聆风堂把你叫走,人就没了。本打算傀儡借你用上一段时间防身。谁知道你人先跑没影了……” 凇云转动手中的茶杯,无奈地轻笑。 二人之间又安静了好一会儿,玄子枫才再度开口。 “您课上不是讲过,附灵傀儡相当于人的半身,就像是一个人同时在两个地方度过同一天……那我在外的这段时间做的事,您都知道?” 玄子枫心里暗数他自打落跑之后干的“好事”。 和聆风堂接头,出卖响玉阁的消息,谎称凇云对他“情难自禁”,杀了戌之卫,假面目蒙骗灵天门弟子,兵刃抵在雅音脖子上威胁,利用舒彩送相思子的梦魂安,跟邪道晦幽谷交易,逛青楼,潜入皇宫禁城…… ——怎么就没干点儿好事儿呢?玄子枫表示他想打听打听后悔药怎么卖。 心虚得很,玄子枫像是个泄了气儿的皮球瘪下去,轻轻跪在凇云足边。 凇云正处理着手头堆积如山的各类事务,还没注意到玄子枫的小动作。 “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盯着你,春时祭愈发挡不住了,我可没那个精力。你走了之后,我才唤醒了那半份神识,平日里只是放在神木傀儡中养着,等你惹上麻烦事儿再出来。” 茶杯在手中转了好几圈,凇云才补充道:“当然,若是精神好些了,实在是闲来无事,也会醒过来看看情况。” “所以,先生又救了我好多回,是吗?”玄子枫抬眼向上,看着凇云。 “嗯……” 凇云转过头,这才发现脚边的人,他叹了口气道:“起来,我不喜欢这套,也不要你跪我。神木塾哪堂课教你‘奴颜婢膝’了?” “师尊,您得先原谅我,不然弟子不起来。”玄子枫有点得寸进尺。 他唤了“师尊”有拜师之意,又透出些小儿的娇纵和蛮不讲理。他知道凇云向来心软,旁人撒起娇来定是抵不住的。 可玄子枫竟忘了,多年来凇云对他层出不穷的多种攻势都是坚定的冷处理,任凭他怎么折腾防线也纹丝不动,对他玄子枫可是心铁得很。 “原谅你什么?原谅你神木塾学的东西都忘光了,在自己安危不定的时候跑到灵天雷暴里救人?原谅你绕着弯子往神木塾塞捡来的‘瘦马’和鲛人?原谅你不要命为我去集八千春秋的药材?” 凇云有几分微愠地撂下茶杯,“玄子枫,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几句?” 自玄子枫回来都是温和、好颜色的凇云似乎真的有些生气。 他蹙眉道:“我不会因你身不由己时的所作所为而责备你。我只想你能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身上所有好的、温柔的、良善的东西!若你真的像你想的那般不堪,我又为何要留你?” 这番话说得玄子枫后背忽冷忽热,脸上也时而烫、时而麻。心底有些复杂的惶恐和无措,又受宠若惊那般藏着几丝浅淡的欣喜。 他急中生智,可怜巴巴地扯着凇云的袖口,“万不敢辜负师尊苦心,您说的弟子自然懂得,只是弟子愚钝,须得时常提点才行。师尊本源有损,别气坏了身子。” 凇云收回衣袖,摆脱那粘在他袖口的手,无奈道:“你起来,我不生气。” 得了令,玄子枫麻利地滚起来。 “师尊……” 很遗憾,凇云摆摆手回绝,“神木塾三年毕业,我能教你的都教了,再也帮不了你什么。拜师也就免了吧。你若是心里真记着我讲的那些东西,师徒什么的也不过是个虚名。” 这是摆明了不想收玄子枫做亲传。 玄子枫刚有些热起来的心被泼了一大盆冷水。 ——不是虚名。 他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东西,怎么可能只是虚名呢? 许是看出来小鸡仔打了蔫儿,凇云话中多了些温和,转移了话题。 “除了我,等你消息的人多着呢,你不去跟你的‘菜姐’打声招呼?”凇云转头看向窗外,“天快亮了,这个时候她差不多也应该是醒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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