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凇云先生,你有没有为之前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过。” ——比如卓应天。 当然,玄子枫自然是不会把这个名字说出口的。 小鸡仔心里鸡贼着呢。 “我想……大抵是不后悔的。”凇云垂眸道:“比起做了什么之后感到后悔,我觉得更多是为不作为而后悔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哪怕是当时全然不冷静的决定,比如这个。” 凇云抬起手腕,提花绸的袖口滑落,露出挑断手脚筋时留下的疤痕。 “虽然当时是意气用事,莽撞了些,困在青楼的时候也确实有几分后悔,但如今更为冷静地看待这些,反而是不后悔的。于当时的我而言,此举足够我与宗门互不相欠,让我接下来做什么都不会愧疚。” “那现在看呢?”玄子枫问。 衣袖顺着垂下的玉臂滑落,掩盖住腕间的伤痕。凇云低头整理肘部的衣褶,道:“那时我内心的痛苦足以将我绞杀,如果我不以这种方式伤害自己的肉|体、宣泄我无法承受的情绪,我会更糟。” 玄子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你这孩子,其实特别容易与他人共情,只是你自己都没察觉罢了。”凇云眼尖地看出玄子枫的紧张,安抚似的露出笑容,惹得玄子枫有些局促地松开茶杯,捏着自己的衣角。 ——什么是“孩子”?玄子枫从这话里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 见此,凇云用颇为不正经的语气道:“就现在看,我从前哪怕是站着,也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小奴才。但当我跪在殿前,我却比之前任何时候活得像个人。” 那一刻,凇云终于可以支配自己的意志和身体,尽管是以伤害自己的方式。 在宏剑宗受辱的那天已经过去了十二年,早已被凇云抛在身后。当年天塌地陷的大事,如今也只能掀起些小小的涟漪罢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分后悔。比如,那十万灵珏赎身费,我是真的不该给楼主的,你说有那些钱我做什么不好?但当时脑子认死理,觉着只有这样才走得舒坦、不欠人家的。”凇云笑着摇头。 但就连那些微小的“涟漪”玄子枫也忍不了,他不想凇云心里有分毫的不舒坦。 玄子枫想做些什么,可是书桌和上面的书山墨海无声地隔开了二人的距离。 这让玄子枫感到强烈的失落和不甘。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外人”。哪怕他已经知悉了凇云的过去,哪怕他玄子枫比任何人都知道凇云的心路历程,他依然不具备给予安慰与拥抱的资格。 忽而,凇云眼神微动,道:“还有,你走的那天,是我错怪你了,后悔对你说了许多重话。作为老师,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对学生说出那种话,是我不好,你能原谅老师吗?” 因为他只是个“学生”,只是个“孩子”。他想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对于这个该死的身份而言,是越界的、冒犯的、无礼的。 玄子枫不想这样了。 所有的顾虑和试探都被抛到脑后,只剩下胸中无法平息的鼓动。 “我未曾怨过先生,先生肯告诉我这些,是为我好,也是信任我。”玄子枫起身走到凇云身边,一双含情目望着他,“先生,我是不想后悔的。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吗?” 凇云避开玄子枫灼热的视线,看向桌上的书稿,“当然。做你想做的事情,本来不需要他人的批准。” “但是这事儿有点特殊,我不征求您的意见恐怕不行。”玄子枫靠得更近,眉眼是水波秋意,显得那般认真。 凇云手中的茶杯微颤,若不是里面的茶水空了,定是会溅出来。 他何等聪明,又在烟花之地打过滚,怎么可能听不住玄子枫这话中的暗示。 若只是暗示他还挡得住,可玄子枫下一句话让他几乎是退无可退。 “凇云先生,您是在我心上的人。” 没有暗示、没有铺垫、没有任何暧昧或婉转的修饰。单单洗去浮华的一句真心,足以摇动凇云本就千疮百孔的防御。 他哪成想玄子枫一上来就这般直来直去?他还以为这小子得慢慢撕下跟血肉长在一起的铠甲,还得费上些力气、耗上些时日才能疗愈好身心,再试探着透露出半分心意…… 谁知小鸡仔竟然直接举白旗缴械投诚了。 殊不知,玄子枫在幻境中陪他走过那么多年的不易,已经舍不得他的小师尊再受半分累、遭半点儿罪了。 玄子枫诉说着,手不自觉地攥紧心口的衣物,“喜也因您,忧也为您。情动是您,欲起也是您。” 那句“心上的人”,让玄子枫话里的每个“您”都不像疏远的礼貌,而是放肆旖旎的春情。 “我曾是奉命而来,觊觎过先生不假。对不住您。但我已经不再是聆风堂暗探,对您是一片真心……” “好了!”凇云撂下茶杯打断玄子枫,“不要再说了。” 凇云抬手揉着发痛的颞区,顺道用袖子挡住发烫的脸,“我知道了,不必说了。” 他推开玄子枫的那一掌一点都不重,甚至不像是拒绝。 “我本想着,你知道了以前那些,肯定觉得幻灭。可转念又想,你在神木塾学了这么多年,我应该相信学生不是那种人。我以为你还得等上些日子才……谁知道你……” 那赤瞳含着水光,带着万般无奈落在玄子枫身上。 “要我说违心的话,我舍不得伤你,也不想往自己心里肺里戳刀子。要我直言,那也是害你。玄子枫,你还没及冠、还没成年。作为一个大人,我不能这么对你。” 玄子枫本以为自己的心落在一片茫茫白雪,得使劲儿跳、使劲儿热着,才能融化极寒的冰封。 可渐渐地,他才发觉那里从不是什么冰原雪山,而是片暖乎乎、软绒绒的温柔乡,发着热,把他冻僵的手脚心灵都暖得活了回来。 凇云长叹一声,似乎是在坦诚与隐瞒中挣扎。 “你真是……我是盼着你好、想你自由、碍于师生之隔未曾说过。可你怎么偏偏要捅破这层窗户纸,非要逼我做个坏人?” 在凇云这儿,玄子枫不是工具、弃子,是活生生的人、是他护着的学生。 ——怪不得他总要说“孩子”。 玄子枫从那些克制的话中,琢磨出几分藏得深的情。 ——原来师尊是为了警醒自身吗? 这人是在乎他的,可能比他想得还要在乎。 玄子枫轻轻牵起凇云冰凉的手,道:“凇云先生,我是爱您的。您不要我,才是害我,害我伤心。” “去!”凇云想甩开那作孽的小鸡爪,又怕伤人心,还有几分舍不得,只好略作挣扎便任他牵着,“你这油嘴滑舌上哪儿学的?” “跟您学的。”玄子枫得寸进尺,“我能抱抱您吗?” 凇云禁不住他撒娇,但还是狠下心拒绝,“不能。” “先生,您不爱我,叫我好伤心。”玄子枫来劲儿得很,双手握着凇云的手和袖口摇晃,眼巴巴地望着凇云。 他谪仙人的眼角是危险的堤岸,能轻松地让人失足溺在含情的眸子里面、呛进满是情蛊药水。 “我哪里说过不是了?”凇云几乎要把自己的肺都叹出来了,放弃了挣扎,“就是因为心里头装着你,所以不想为了一己私欲去束缚你、控制你、改变你、伤害你。玄子枫,你明白吗?” 玄子枫争辩道:“您待我好,我怎么不明白?可拥抱算什么逾越之举?连这都不肯给我,还不是折磨我,让我‘求而不得’来束缚我,叫我‘寤寐思服’以控制我。” 胡搅蛮缠完了,玄子枫又将二人的手放在下巴前,唇瓣几乎要吻上手指。他就这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凇云,“师尊的拥抱别人毕业典礼都有的,偏落下我一个。” 仙男委屈,要人老命。 凇云实在是抵不住,只得叹口气,上前轻轻地抱着,抬手捋在后背上给仙鸡顺毛。 “你呀,怎么这么多歪理。”凇云总觉得自己还是太惯着小鸡仔子了。 另一边,玄子枫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机会? ——好不容易抱到的鸡妈妈,只走个过场岂不是亏大发了? 他当即揽着凇云的腰,死活不撒手。 以前玄子枫总觉得,在他面前的凇云像玉,温润无瑕透着石头的凉;又像是雪里的松,挺拔屹立又拒人千里。都是遥远的、不可及的、拒人千里的存在。 而现在,没了那份刻意为之的距离与隔阂,那个讲台上的圣人、神坛上的玉人终于缓缓走下来,成了活在他心尖上的、活生生的人。 凇云拍拍玄子枫的后背,“行了,这回满意了?差不多得了。” ——要真是想“得了”,怎么不见师尊您推人呢?玄子枫暗喜。 原谅人的体温实在是太暖,与过往的风霜雨雪相比,太让人无法自拔了。 玄子枫耍赖不肯松手,蹭着凇云的耳畔道:“那您先说爱我。您不说,就是伤我心。” 此番,凇云算是彻底妥协了,“我若心里没你,又怎会任你胡闹?放开吧。” 话音落地,缠在腰间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了。 “师尊您耍赖,也就别怪我不认账。您可没说‘爱我’。”玄子枫低头抵着凇云的额头,摇头用鼻尖去蹭凇云的鼻子,“师尊,我能要个亲亲吗?” 他大约猜得出凇云的底线,明知会被拒绝,却故意为之,心里的小算盘打得脆生生地响。 “不能。” 果然,凇云没同意。 玄子枫稍稍弯腰,下巴垫在凇云肩膀上,“不给亲,那我就只能多抱会儿将就将就算了。” 他在这儿等着凇云呢。 “……” 凇云快要被他磨死了。 这边的耍赖还没收尾,玄子枫又开始新一轮作妖,“既然师尊也喜欢我,那我能‘顶撞’师尊吗?” 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凇云已经气得不想惯着他了,抬手在玄子枫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你个小崽子想都不要想!” 好歹是做过花魁的人,凇云也不会因这么点荤话就恼羞成怒。只是他爱的人还年轻,是他现在不该爱、也不能爱的。玄子枫可以肆无忌惮,但凇云不能。 他的操守快溃不成军,连心门外的城墙也早就被砸了个稀烂。 可偏偏这鸡仔不要命地撩拨人,用招招致命的诱|惑来试探本就禁不起考验的人心。 “师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什么时候行,您总得给我个准信儿吧!”玄子枫将头埋在凇云颈窝。 “你成年之前,都不行。”凇云坚定地甩开心底的那份留恋,无情地推开他,安抚道:“乖,等你及冠。” ——及冠……神木塾都能毕业一批新鸡苗了!师尊的鸡仔还雏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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