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时常听子诚谈起真人,如今一见,果然是仙风道骨……” “见过嫂子,嚯,我在山中多年,竟不知如今的娘子都生这么好看了么……” 裴远时掀开帘子,看见车边上正交谈的三人,那个随意披着道袍,身量颇高,头上乱糟糟地挽着个混元髻,正不住地摸着姨母的手的女观……应当就是邀请父亲此行的友人了吧,似乎叫,灵素真人? 裴远时无法把这个仙气飘飘的道号,同眼前这个潦草,甚至带着些许猥琐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他打量着道人,道人也发现了他:“哟,这是——小裴?” 裴远时从车里钻出来,下到地面向她行了个礼,父亲在旁边笑道:“正是犬子,名是远时,今年已经满过十岁了。” “不错,不错,”灵素真人笑着点点他,“比你老子俊俏上许多倍。” “去你的!”父亲推了她一把,“酒菜可准备齐活了?今晚定叫你这个臭道士醉到找不着北!” “我长住这,找不着北又何妨,倒是你要是找不着北,到时候归家就成问题了……” 跟裴远时预想的不同,灵素真人看上去邋遢随意,不着边际,但她所住的道观倒是十分精致气派,并非他所想的草舍茅屋之类。 虽正值夜晚,看得并不真切,但青石的地砖,雕花的屋檐,铺了纱的窗扉,这处小观虽占地不广,但细节处处透着讲究,就算放在长安,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晚上吃的也相当不错,一桌俱是山野好味,都十分能入口,其中一道烤兔子尤其有滋味,鲜香爽口,他连接吃了好几筷。 父亲要同老友饮酒谈天,姨母亦相陪,他百无聊赖,说困乏,自行回屋子歇下了。 竟然还能单独分到一间屋子,不用同父亲一处挤……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张宽阔的木桌,桌子显然是经常被使用的,有不少斑驳的旧痕,山高路远,还有谁经常来这里吗?他定睛一看,桌面一角,似乎有人在上面用刀刻上了字…… 亲……澈?或许因为力度不够,字的横撇竖捺并不是十分清晰,他费力辨认片刻,终究没了兴趣,起身去榻上躺下了。 棉絮是新套上的,散发着好闻的松竹气息,裴远时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忽然发现床与墙的夹缝中露出事物的一角……是一本书? 他伸手把它抽出,在烛火下一照,封面皱皱巴巴,写着四个大字“洛川游记”,这不就是自己白日在车上读的那本吗? 没想到住过这个房间的人也有这本书,他随意翻开,比起封面的残破,内页干净完整了许多,反正一时半会儿没有睡意,他细细地读了起来。
第33章 夏记(中) “桥之西有小径,自北而南,溯流循峡者,乃浪沧卫通大理道,与大道“十”字交之。大道随流少北,即西上岭,盘旋而上,或峻或夷……二十六日晨,饭于小楼。通事父言,木公闻余至,甚喜,即命以明晨往解脱林候见。逾诸从者,备七日粮以从,盖将为七日款也。” 这部分讲的是云南地貌风物,地势陡峭,多峻谷急流,作者由北往南,走了一个月,从青莲界走出东峡谷,到了丽江地界,受了当地首领的款待。 “二十七日微雨。坐通事小楼,追录前记。其地杏花始残,桃犹初放,盖愈北而寒也。” 裴远时斜靠在榻上,手指划过一行行字,他忽然发现文中某一段话被人用炭笔圈画了出来,圈画出来的内容…… “初三日余以叙稿送进,复令大把事来谢。所馈酒果,有白葡萄、龙眼、荔枝诸贵品,酥饼油线、细若发丝,中缠松子肉为片,甚松脆。发糖白糖为丝,细过于发,千条万缕,合揉为一,以细面拌之,合而不腻。诸奇点。” 这一段中,“白葡萄”和“荔枝”各被画上了圈,写酥饼油糖的做法那几句,也有明显的勾画记号。 是这本书的主人留下来的吗? 本以为书保存的破烂不堪,还被塞在墙角旮旯里,定是主人不上心的缘故,没想到并非如此。按理说,既然主人留下了记号,此书已经算是极其私人的东西了,外人不应该再随便翻阅才是。 家中的教养在催促裴远时阖上书页,但他看着“白葡萄”三个字上面的那个浓黑,又有些拙劣可爱的圈,鬼使神差的,竟翻开了下一页。 他很快便发现,何止白葡萄荔枝,书中凡是涉及饮食的,都被打了记号。裴远时饶有兴味地翻看,渐渐总结出了规律,凡是主人感兴趣的吃食,都被会画上圈作为标注;若是品尝过却不喜欢的,便会打一个小叉;如果碰见印象深刻的,便直抒胸臆,挤挤挨挨地写上一段话来抒发。 “初六日余留解脱林校书。木公虽去,犹时遣人馈酒果。有生鸡大如鹅,通体皆油,色黄而体圆,盖肥之极也。余爱之,命顾仆醎为腊鸡。” 这段写的是当地首领为了感谢作者帮忙修订典籍,遣人送来了一只像鹅一般肥大多油的生鸡,作者十分喜爱,让仆人腌制成腊鸡。 “腊鸡”二字上,书主人重重打了个叉,书页空白处,更是洋洋洒洒地写上一长段。 “腊鸡,咸则发苦,淡则过腥,烟熏火烤而失其本味,如此做法实乃暴殄天物。肥大多油者,作红烧焖煮才为上佳,取八角冰糖花椒,焖煮两个时辰以上,肥而不腻,油而不闷,较之腊鸡不知高出何许。腊鸡实为垃圾也。” 读到那句“腊鸡实为垃圾”,裴远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被逗乐了。“垃圾”二字笔画格外粗黑,写下这些语句之人有多痛心疾首,可见一斑。 他饶有兴致地继续往下翻。 “……乃取巨鱼细切为脍,置大碗中,以葱及姜丝与盐醋拌而食之,以为至味。” 葱、姜丝、盐醋被画上横线,旁有批注“姜丝不宜多,能去腥便可,否则混入鱼脍中,分辨不易,一旦误食,胃口倒尽。” 他暗自发笑,看来误食菜肉中混入的生姜,是普天食客共同的烦恼。 “市犬肉,烹食之,称赞其极肥白,从来所无者。” 这句对于吃当地人好食犬肉的描述,批注者显然是义愤填膺,八个大字赫然写着“杀犬食犬,来生做犬。”旁边还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 裴远时入了迷,不住地翻阅着前人留下的笔记,在这些妙趣横生的只言片语中,他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形象:喜欢研究吃食,口味偏重,还爱甜食零嘴。年纪——应该不大,他判断游记上的字迹,与桌子上的刻痕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刻痕不深,应当是臂力未到的缘故。 他很快就翻完了整本书,仍觉意犹未尽。一本记载着名山大川的游记,硬生生被当成了美食图鉴。书中的崇山峻岭、密林深潭,他统统没印象,记得住的,只剩烧鸡鱼片,葡萄荔枝。 灯烛将燃尽,月亮上到了东山,从窗棂之中投射到地面,洒下一地清霜。裴远时将游记塞到枕头底下下,翻身拥上棉被,看了眼窗外的月亮。 已是子夜了,没想到初来陌生地的第一夜,竟然这么好打发。 山中凉风缓送,院落里有零星虫鸣,他打了个哈欠,慢慢阖上眼入睡了。 这一觉极为香甜,他破天荒地睡到了巳时,窗外天光大盛了,才悠悠转醒。裴远时坐在床榻上,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要知道,在家中他一向是鸡鸣时分便自然睁眼,起身锻炼日日不辍。记忆中,像今天一样不知不觉睡到大天亮,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穿整好衣服推开房门,一个四四方方的精巧小院跃入眼帘,地上铺了古朴青石,四周点缀着花草扶疏,凉爽的山雾迎面扑来,他身心顿时为之一振。 “小裴,这么早就起来了?” 头顶传来一个慵懒女声,裴远时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左边房舍的屋顶上,盘腿坐着个身披道袍,长发披散的女人。 他在檐下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晚辈见过真人。” 灵素真人闭目盘坐,双手放在两边膝上,似乎正在调息,方才打招呼的时候也未睁开。 “你父母昨晚上都饮了些酒,没那么快醒来,今天你就先自个儿玩吧。” 裴远时皱眉,他们竟宿醉了?且不说姨母平日滴酒不沾,昨晚应当也不会破例,父亲可是千杯不醉,在军营能喝倒一大片将士的人,怎么会一醉不起? “别不信啊,他们喝的可不是一般酒,是‘且欢’,味甘甜似花蜜,初初品尝会觉得十分清淡,但后劲颇足,饮个二三两便能睡一天。秀容饮了两杯便倒,老裴饮了半斤,已经算能喝了。”灵素真人突然开口解释。 “这‘且欢’是须节山特产,在山外可是千金难求,我花了好些功夫,才——”灵素真人洋洋得意地说,“偷来的,哈哈!” 裴远时有些不知如何对答,他生硬道:“真人好手段。” 灵素真人终于睁开眼,正眼瞧了他,裴远时站在院子中仰头与她对视,两个人隔空相望,她忽得一笑:“脖子伸那么长,累也不累?上来罢。” 说完,她本放在膝盖上的手随意一抬,衣袖一拂,裴远时只觉得脚下霎时一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托住他,将他送离了地面,缓缓朝屋顶上升去。 他如何有过这种体验,当即就手脚僵硬,头皮发麻,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如同一条死鱼般直挺挺地被托送到了半空,与坐在屋顶上的灵素真人齐平。 身下的青石地面已经离自己快两丈远了,裴远时视线从脚底收回,他努力控制平衡,抬起头,对上灵素真人若有所思的眼睛。 借着明亮的天光,他这才看清,灵素真人一直坐在细窄的屋脊上,要维持这样的姿势是十分吃力的……她看上去十分年轻,肤色较深,但长眉英挺,鼻若悬胆,双目深邃而有神,此时,她目光炯炯地将他看着,实在让他有种被洞悉一切的感觉。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慌乱,灵素真人轻轻一笑,她右手一摊,一握,往里一拉,裴远时身体登时又被一股怪力牵扯,不由自主地朝房顶上靠过去。 待到双脚能够着屋顶铺的青瓦,他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周身的力量一瞬间便消散了,他稳稳地落在了屋顶上。 “不错,还挺老实的嘛,”灵素真人笑眯眯地说,“幸亏你没乱动,不然我的气托不住你,到时候,你就只能躺着回长安了。” 裴远时心下一凛,又要抬手行礼,她笑着按住了他:“你这就信了?你老子还在这呢,要是我把你弄出个三长两短,他不找我拼命?” 他只能又讪讪放下了手,他本来就不善言辞,更不会客套,只能无措地站在原地,也忘了问真人为什么把自己弄上来。 灵素真人不再开口,只是嘴角上扬,眼睛眯着,细细地打量他,表情分明是在笑,但裴远时觉得这笑容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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