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么老实乖巧,怎么总做一些叫人伤心的事呢?”她看着他,“昨晚上秀容饮了酒,落了好些眼泪。” 裴远时浑身一震,那种复杂的,酸涩的情绪又摄住了他,真人问这个做什么?他怔怔地看着她,想反问,但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 “别那样看着我,惹哭女人,尤其是如此美丽的女人,你该当何罪啊?”灵素真人虽披头散发,半点道家气韵也无,但这样笑眯眯地质问,竟有一种奇异的压迫力。 “我……”他艰难地开口,还未多吐露一字,灵素真人忽然拍上他的肩,捧腹大笑道:“算了算了,不逗你了,都是我编的,你姨母昨天喝了便昏睡过去了,根本不是我说的那样……” 裴远时僵在原处,彻底无话了,真人把他招过来,就是为了逗弄取乐的吗?他们昨夜才刚刚见面,话也没说过几句,为什么要这般待他? 得知姨母因为自己而流泪时的不安内疚,与发现被作弄时的尴尬不悦,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他顿时就生出了些少年的犟脾气,冷着声道了句:“晚辈告退。”便转过头,纵身一跃,从房顶上掠下,稳稳地落在了庭院当中。 身后传来灵素真人的大呼小叫:“好俊的身法!先前助你上屋顶,竟是我多此一举了。” 他一语不发,假装没听到。 “你快回来,我教你一招更厉害的!包你飞檐走壁,上蹿下跳,无所不能!” 他脚步一顿,仍闷着头往前走,虽然初来乍到,并不熟悉地形,但凭着一股气,硬是没有理会房顶上真人的殷殷呼唤。 快步走过长廊,又拐了一个弯,彻底看不到那处小庭院了,他才放慢脚步,开始思忖父亲在哪间屋子。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熟悉的声调,离他极近:“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竟然就耳背了,走那么快作甚?” 他愕然转头,身后这个懒懒散散地靠着墙壁,不住抱怨着的女观,不就是方才被他远远甩在后面的灵素真人? 真人见他惊异,长眉一挑,正要说些什么,他却转过头,提起气,足尖一点,两步跃上了围墙,还未等他站定,下一秒,她又出现在了他身边,还望着他饶有兴趣地开口:“你是在赌气……” 未听她说完,裴远时在围墙上飞奔几步,又一个借力跃出,消失在了墙上。 墙外便是莽莽山野,他有心甩脱这个讨人厌的真人,一心往林子里钻,在或疏或密的枝桠间纵跃翩跹,惊出一树又一树鸟雀,巴望着真人再也跟不上来。 在密林中穿行了一刻钟,他跃上一株巨木,一屁股坐在比柱子还粗的树枝上,不住地喘着粗气。林中雾气浓浓,他看不真切周边景物,但并无不安。 他看不见,真人也该看不见,这回她总不该那么快跟上来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中二跑酷少年裴远时 游记摘自《徐霞客游记》
第34章 夏记(下) 除了鸟雀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与悠长的蝉鸣,林中再无其他声响。 裴远时坐在树杈上,背紧紧贴着粗大的树干,这棵巨树少说也有七八十年,树干粗得完全可以挡住他的身形。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喘息,早晨起来粒米未进,刚刚又一路飞掠而来,已经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晨光静静地从茂密树冠中穿过,撒落到少年单薄的肩上,林中雾气渐渐消了,他扶着树干站起,瞧四周望去,目之所及,都是枝叶繁茂的树木,灵素真人应当是没跟上来了。 “能动了?”熟悉的声音再次从头顶响起。 裴远时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见枝叶掩映间,赫然有一角青灰色的道袍,灵素真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头顶的树冠上,此时,正懒懒地倚靠在交缠的枝叶中。 看到他惊异的神色,灵素真人挑眉:“干什么这般望着我?不过三四里地,你竟要调息这么久,倒是叫我好等。” “不过,”她又轻轻一笑,“‘萍踪’练得还不错,是你爹教你的吧?” 裴远时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冷冷地说:“不是他教的。” “哦?” “……是我自己学的。” “据我所知,你们家只有一份残本。” 裴远时把唇抿得紧紧,不再开口。 灵素真人眯起眼:“有意思,放着现成的师父不用,自学轻功。这套步法可是相当难懂,单单靠半本功谱,你就练成了这样?” 裴远时别过头,将脸对着树干。 下一瞬,灵素真人的脸就从树干后冒了出来,把他惊得差点掉下树去。她双目炯炯,紧盯着他:“方才是我不对,我不该戏耍与你,我向你道歉。” 她突然如此作态,裴远时反而无所适从,他讷讷道:“晚辈不敢……” 灵素真人长臂一伸,将食指压在他嘴唇上:“别晚辈晚辈的,听着我好像七老八十了一般。”她凑近他,嘿嘿一笑:“我是诚心道歉的,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告诉你你的‘萍踪’迟迟没有长进,无法突破关隘的症结所在。” 裴远时心中一动:“我练习多日,有一式一直不得要领,不过真人怎知?” 见他乖乖改口,灵素真人满意道:“这是因为,萍踪这门轻功是我创的,你家那半本功谱,是世间唯一一本,当年被我赠给了你父亲。” 裴远时心头巨震,虽然几番互动下来,他已经觉察到了真人的深不可测,但能一手开创功法,也实在太有能耐了些,更何况——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洋洋得意的灵素真人,她看上去,的确非常年轻。 “别不信啊,”她手臂在树干上一贴,腰腹紧跟着一扭,行云流水地从树干的背后绕到了裴远时所站立的一边。此处离地起码五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她一番动作,举重若轻,好似在自家庭院中闲庭信步一般。 她身量颇高,垂头看着裴远时,眼中带着兴味:“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卡在了第七式‘断流’,可是如此?” 裴远时仰着脸,呆呆地点头。 灵素真人凑近他:“我说今天一天便能助你突破这一瓶颈,你信还是不信?” 这招“断流”,裴远时练了有小半年,就算受了点拨,半天速成未免也太快,况且真人之前对自己那般戏弄,即使道了歉,怎好意思问他信不信她—— 天人交战了一秒,裴远时又点头:“我信真人。” 下一刻,灵素真人凑到了他面前,挨得极近,吓得他忙闭上双眼,真人兴奋道:“断流的口诀,你可还会?” 裴远时闭目道:“会,会!心涤神清,物我化一,合便是收,开即是放……” “行了行了,可以了。”真人的声音凭空出现在了他身后,毫不掩饰她的期待雀跃。 而后,他感觉背上被人轻轻一推。 “去吧,用‘断流’!” 身体失重的一瞬间,他猛地睁开眼,空中交横的树枝擦刮着脸生疼,他此时正在林间急速下坠,他被她推下去了,裴远时惊骇地意识到。不过转瞬,地面已经近在眼前! 这个灵素真人,真是疯子! 裴远时咬紧了牙关,自丹田处提起一口气,拼命回想先前灵素真人贴着树干游走的姿势,把心一横,抬起手臂,腰腹往后一挺,借着腹中真气,强行在空中翻了个身。 接下来,只需要往树枝上借点力,便能摆脱困境了……裴远时绝望地意识到,来不及了,他即将与地面相触,如果他反应能再快一点…… 没有预料中的痛楚,他的腰背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束缚住,硬生生止住了他下坠的趋势,紧接着,他再次被托起,缓缓升上了高空,升到方才和灵素真人交谈的位置。 “还算聪明,”她负着手,毫不客气地点评,“还知道偷师,可惜,只偷了皮毛,这招断流的精妙所在,还是未能领会。” 裴远时僵在半空,努力克制着喘息,丝毫不敢轻举妄动:“还请真人指点。” 灵素真人摇摇头,惋惜道:“你可知断流为何叫断流?” 裴远时艰难摇头。 “断流,断的是心中的水流。水,利万物而不争,但一旦泛滥,便成了扰乱人心的激流。”她盯着半空中的少年,悠然开口,“而你心中有太多水流,它们成日激荡,牵绊着你的动作,让身体艰难阻涩,迟迟无法有所突破。” 灵素真人的声音缥缈悠远:“斩断它,让它再也扰不了你,抑或是克化它,让它反成为助你之力。” 束缚住周身的力量瞬间消失,他身体一轻,又一次直直朝下坠去,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残留着灵素真人最后一句问话: “你选哪一种?” 失重的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反复回响的,只有那声叹息:“你的心中太多水流……” 有些惋惜,有些遗憾,又带着洞悉一切之后的悲悯。 悲悯,她为什么悲悯,凭什么这么判定他……眼前的画面分明在急速后退,但又被拉长放缓,裴远时仰面朝上,看着枝叶间湛蓝的天空,茫然地伸出手,试图抓握住什么。 但终究也什么都抓不住。 在距离地面四五尺时,他又被托住了。 素灵真人的声音清清淡淡:“我想,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太多顾虑,太多介怀,会缚住你的手脚,束住你的心。‘物我化一’,需得抛去杂念,全然投入,只有将心念身体全部交付于外物之中,才能得到自由,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统统都能被你借力,为你所用。” “至此境界,心中的水流已受你驱使,纵使狂风骤雨,也能踏水而行。” “你从未尝试过将身心交托给某事某物,即使面对亲近之人,也永远保持警惕与疏离,这般心态,如何能断水?满心都是乱流,如何能解,如何能断?” 裴远时双手捂住了脸,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我做不到,我无法……”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素灵真人轻叹:“你更像你母亲一些。” 裴远时松开了手,长睫上犹有泪痕,他怔怔地看着她。 真人狡黠一笑:“长得更像你母亲,比如这里,”她点点他的鼻子与眼睛,“这两处最像,但你母亲还要更精致秀气一些。”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见过她?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说出来,你可能会怨恨我,但是——绝不会是你想的那样,父亲同婶母,的的确确是真心爱护你,他们也绝对没有对不起你的母亲。” 这的确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类似于一株深深庭院中长成的杏,在某个盎然的初春,与落在围墙上停留休憩的鸟雀短暂相遇。 这个故事与春天有关,与稍纵即逝的欢愉有关,与不为世俗所容许的炽热有关,与被称之为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有关,唯独与圆满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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