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松雨的幻境是记忆,从元化十年到元化十七年,幻境中,他一直重复上演着这七年的时光。 在这里,他们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交集,他有时候会做当年没有做出的事,比如为她写炽烈的情诗,为她弹那支他从来未曾送出的《青竹曲》,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那些从未出口的心意,可是未等她做出反应,幻境就会崩塌。 是了,如果同记忆偏差太大,幻境会无法继续,变得支离破碎,他只能被迫着醒来,陪伴着的他的只有空空的帐顶。 所以即便在梦里,他大多数时候,也在费心扮演一个友人的角色,他们清清淡淡地说话,在静谧的午后下棋,绝口不提风花与雪月。他沉湎于这般无聊又漫长的梦境,周而复始,没有尽头,甘之如饴。 在这个纷乱浮杂的世间,还有一处地方能够供他彻底的放松,这是多么不易。 在这个孤苦寂寞的世间,竟然还有一个地方能见到她,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即便这份幸运背后是衰竭与死亡,他也无所谓了,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他也会笑着拥抱它,因为他即将踏上真正的寻找她的路途,那是他的归途。 他投身官场,一改此前清高孤僻的作风,在尔虞我诈中厮杀出一条通坦路途,三十五岁就当上了少卿。手握权力的苏松雨,把当年她父母的案件从头到尾再推翻,彻底地洗清了曾经的污名。 他又接手了涤尘斋,花了相当多的人力与钱财印刷她生前的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小品文,他希望这些凝结着她心血的字句,承载着她思想的墨痕能够传播到更广的地方,他希望世间能有更多人懂她。 这些事并不算轻松,但苏松雨深深知道,这些对于已经故去的人而言,已经是微不足道了。 他其实是在借此舒慰自己,舒慰那些迟迟不肯消散,时至今日仍顽强扎根在他心底的、无望的情意。 元化二十九年,苏松雨身体日渐虚弱,他知道原因是什么,但他仍未停止。 第二年春,他告了假,从长安出发,带着那把名叫“流云”的琵琶,顺着江河一路到了陇南。他看见滔滔河水从巨谷之中奔腾而过,水流冲撞在崖笔上的声响震荡不绝。 这是她生前心心念念,却一直无法得见的景象,如今他替她看了,今晚在梦中,他可以向她细细描绘。 接着顺流而下,他一路到了青州,他记得那是她的故乡,可惜她从小便跟随父母来了长安,这些年没有机会重回故地,而他现在又替她完成了这个心愿。 他愈来愈嗜睡,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现在已是元化三十年,但他过的却是元化十年的时间,他像找不到归路的游魂,可怜地去寻求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慰藉。 苏松雨已经彻底疲累,对这个世界再无更多眷念。他吩咐老仆将船驶到泰安镇,那里有一位他多年前的故交,如果有什么意外,他是能信得过的人。 清清从幻阵出来的时候,不过过去了两个时辰,但她却看尽了一个落寞之人的所有的心事。 她睁开眼,长久地注视着榻上闭目的男子,清清想起了那句诗。 “风起松愈静,雨来竹更青。” 这句诗用来赞美十七年前那个芝兰玉树般俊美的探花郎,在那一年,它传遍了整个长安,所有人都在谈论他青松般的气度,明月般熠熠生辉的诗文。 但没有人知道,这里面除了苏松雨的名字,还有另一个人的名字,她的名字藏在这句诗中,也在人们口中传颂,像花瓣随着风飘向远处,像夜雨静悄悄地来去。 他们的名字克制又缠绵,在短短十个字中,悄声道尽了所有不能逾越的距离,并且不为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我狠狠伤了,必须好好休息十小时(明晚见)
第56章 秦菜 裴远时走近静默不语的少女,他在她身后轻声开口:“怎么了?” 清清依然注视着榻上沉睡的人。 她此前依附在苏少卿身上,在幻境中走了一遭,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场长达十五年的无望的爱恋。 那些属于苏松雨的,炽热而压抑的深情、生死两别的痛楚、刻骨铭心的思念,此刻仍如磐石,重重地压在她心头,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这些年的每一天,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原来,爱而不得是这样的滋味。 日渐西斜,窗缝中又透进橙红色的光,清清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回转身,慢慢走到椅边坐下,行动之间,身上的铜铃发出细微脆响。 一杯温茶适时地送了上来,她看也不看就拿过,抬头一饮而尽,接着狠狠地一抹嘴:“累死我了!” 接着,她将幻境中所见,挑了重点讲给了裴远时听。 甚至不用费心挑重点,这根本不是一个多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故事。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却因世俗,因命运,到最后都无法互通心意,而一方在另一方离去之后,深陷在过去回忆中,找不到归途。 只能叹造化弄人。 “我可不要如苏少卿这般,”她喃喃地说,“如果真心喜爱一个人,却不让他知道,白白浪费这么多本该快活的日子,真是天底下最笨的事。” 少年因为这句话沉默数刻,半晌,他低低地说: “知道了,师姐。” 清清揉了揉酸痛的额角:“你知道什么了?” “知道要做个聪明人。” “如何才算是聪明人?” “做聪明的事,便是聪明人。” “如何才算是聪明的事?” “不做天底下最笨的事。” 清清怒道:“你逗我玩呢!什么才算是天底下最笨的事?” 裴远时并不说话,窗外霞光镀在他侧脸,长眉下的眼睛深得像一口潭水,一片灿灿中,他只专注地看着她。 清清在这样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哦,哦,我刚刚才说过,真心喜爱一个人却刻意不让人知晓,是最笨的事。” 她结结巴巴道:“不说这些了,我们来谈谈眼前更要紧的事吧。” 清清三两下将所见讲完,停顿了片刻,又道:“我在幻境中,还见到了师叔。” 裴远时讶然道:“素灵真人?” “没错……”清清苦笑道,“那个一手编织梦境,让苏少卿至今昏迷不醒的人,竟然是师叔。” 裴远时道:“真人向来很有侠骨义气。” 清清无奈道:“她是有义气了,忙活的却是我们这些小辈。” 那个先为诸青卜了凶险之卦,在苏松雨的恳求下,又用须节道术让他入梦的人,正是素灵真人。苏松雨的记忆中,也就是十年前,师叔就已经是潦草随便的邋遢样子了,清清一眼便把她认了出来,绝不会看错。 更何况,与师叔一起出现的…… “师叔的确说过,她同须节宗宗主交好,既然她使用的是须节宗的道术,那是不是得找到她,才能把梦境解开?”裴远时问道。 清清收回思绪,疲惫地笑了笑:“不必,要解开这个梦境十分简单。” “各式各样的梦境如同千变万化的锁,因各人的思绪、执念、愿景而生成,但是……” “要解开这些各式各样的锁,用的却是同一把钥匙,”清清慢慢地说,“这是一个咒语,叫‘解颐’,它非常简单,即便是须节宗新入门的弟子,也能在第一天就能轻松掌握,这是最最基础的须节道术。” 她看着房间另一头,躺在床幔之中看不清面目的男子,喃喃道:“师叔这个梦境,要解开它简直轻而易举。在长安的须节宗人不在少数,以苏少卿之能,随便寻一个来,怎么会到如今的境地。” 裴远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帮她接上未尽的话:“但是少卿不愿,甚至从来未想过要解开,所以成了现在这样。” 清清点点头:“师叔一开始应该也没想到,区区一个梦境,竟能把人耗死,或者说竟然有人甘愿被梦境耗死。” “那师姐的意思是,这个‘解颐’……” 话还没说完,一只茶杯突然被送到眼前,清清晃了晃杯子,示意他看它一滴不剩的杯底。 她趴在桌子上,没好气地说:“累了一下午,还问了我这么多,早就渴了!我还要喝水。” 水壶就在她手边,她却偏偏要裴远时来倒。 裴远时接过杯子,看着身边趴着的,不满地嘟囔着的少女,她下巴搁在手肘上,只露出一双眼,发丝贴在粉颊边,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 他强忍住去揉她头发的冲动,老老实实倒满了茶。 清清再一次一饮而尽,喝完却拉长了声音道:“我还要。” 于是裴远时又倒一杯。 牛饮了三大杯茶水后,清清好似恢复了精神,重新找回了师姐的做派,方才撒娇抱怨要水喝的神态荡然无存。 她重重放下杯子,斗志昂扬道:“区区‘解颐’,须节宗弟子的入门道术,怎可能难得倒你师姐?瞧好了!” 说着,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箓。 裴远时哑然,他一直都很疑惑,师姐身上的符箓到底藏在何处,为什么总能随时一把摸出来? 接着,清清握着沾满朱砂的笔,迅速在符箓上龙飞凤舞地画下令人难以辨认的线条。 裴远时肃然起敬了,这笔又是何时出现的? 画毕,清清潇洒搁笔,她两只手指夹着符箓,盯着五步开外的床榻,沉声道:“灵宝天尊,侍卫吾真,弟子魂魄,五藏玄明,青龙白虎,对仗分明,朱雀玄武,保汝身形,急急如律令!”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屋内陡然狂风大作,清清往苏少卿方向一指,那符箓便闪电般地射了过去,直直飞向床榻。 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将她的衣袂吹起,身上缠缚的铜铃也在此时哗然作响,清清的发丝在风中飞扬,她紧紧盯着那张金光乍现的符箓,喝到:“少卿!速速醒来罢!” 这无疑是威风凛凛,气势十足的场景,裴远时觉得他的师姐神气极了,简直如同天女下凡。 如果不是最后,她没忍住打了个嗝的话。 这应当,是她方才耍赖似的要那么多水喝的原因…… 风停歇了,符箓也消失不见了。看着突然惊慌失措,又强自镇定的女孩,裴远时没忍住笑了起来,却在清清回头的时候马上收敛了笑意。 裴远时肃然道:“师姐好生厉害,方才狂风大作,把我吓了一跳,耳边只有风声,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清清闻言,轻咳了两声,她理了理耳边被风吹乱的鬓发,道:“小意思罢了,须节宗的东西就是这么华而不实,不过解个梦境,阵仗跟屠杀什么大妖魔似的……” 裴远时还想附和几句,门却突然被推开,“吱呀”一声,令屋内两人齐刷刷回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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