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爱他,几乎把他当仙人一样崇拜,甚至不顾世俗眼光,将我的全部都献祭给了他。他覆在我身上驰骋的时候,会深吻我眉心那颗朱砂痣,像怎么都吻不够。平日里冰冷到不近人情的脸,在那一刻却会浮现出与之完全相悖的深情和沉溺。 我是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他透过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在我将自己完全交给他之后,他终于问出了一个我曾无比渴望听到的问题,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他可以带我离开凡世,叫我如何修行,然后我能活很久,久到我所出生的那个皇朝覆灭好几轮。 但是我拒绝了。 我的确爱他,但我也知道他并不爱我,而我不想做任何人的替身。 这个世上真正爱我的人已经死光了,我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生长于腌臜帝王家的我,唯一的志向便是在这乱世搅弄风云。如果这个皇朝注定要覆灭,那就让我来覆灭它。我既背了亡国灾星的名,便不会让它徒有虚名。 我离开了湛云江,凭借着嫡皇子的身份和肉体,策反了那个觊觎帝位已久的男人。当他带着我和他的兵杀进皇宫的时候,我要他履行曾允诺我的屠杀。 我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我只看到鲜浓的血水像泼天的油漆一样,从含元殿的大门沿着丹墀上的九龙盘云汩汩淌下,一如我当年的眼泪,流了整整三天三夜。 在鲜血流尽的那个晚上,我最后一次见到湛云江。 这夜的天上没有月亮,但含元殿内灯火通明。那个亡了我父亲皇朝的男人,抱着我坐在龙椅上,而我的皂底靴下,踩着两颗脏兮兮的脑袋,一颗是我皇兄的,另一颗,是害死我母后的那个女人的。 当湛云江的剑从我眉心刺入时,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冷寂的圆月夜里,他像仙人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带我离开了那个枯坐等死的地方;我还看到,当他进出我的身体、一遍遍亲吻我眉心那颗朱砂痣时,眼底溢出的沉沉的眷恋。 他的表情冷肃又漠然,即使在这样一座被俗金凡玉堆砌得密不透风的殿阁里,他仍然像一个高高在上、不辨喜怒的神祇。 剑拔出时,血洒了我一身。 他对我说:“你不配像他。” 我最后看到的,是那双黑沉如渊的瞳孔里,映着的那颗已被剑刃分成两瓣的朱砂痣。 那颗艳红的痣允我生,亦赐我死,而此刻它终于在逐渐干涸的血泊中,褪去了往日灼目的颜色。 是啊,他的确不曾骂过我。 他只是说过一些,诛心之言罢了。
第007章 此刻,湛云江把我圈在他怀里,我挣扎无果,只得放弃。仰头看去,他的鼻梁高峻如岳,下颚的线条坚毅冷清,两瓣极薄的唇抿着,唇角却微微勾起,像是在笑。 屋子里的烛火摇曳着,湛云江见我终于乖顺,便低头亲吻我的额头,双唇触碰之处,正是那颗鲜红的朱砂痣。 浑身的血在这一瞬冻结,暖黄的烛火照在我身上,一丝温度都没有。 是夜,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间,我放弃了强行入眠的打算,裹着被子支起身来,脑子里很空,又很满。 少庭山终年积雪,只要天上有月,崖上的雪便白得发亮,折射后的月光穿透窗棂照进屋内,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狭长的莹白光痕。 我数着数着,便听到“咔叽”一声。 怪异的响动在这间寂静的房里显得格外突兀。那声音不大,但近在咫尺,听上去就像是被我摆在榻前的小矮几被撞挪位了的声音。 我正要动作,随即又听见一声短促的笑,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揶揄和尴尬。 接着我就看到这间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屋子里,冥冥真空之中,缓缓显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影的周身有温和的光华明灭,他华裳胜雪,黑发如瀑,腰间还有一支碧玉六孔箫。 竟是廉贞星君,白耀。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却朝我笑得十分欢喜,一双桃花似的眼畔里水光粼粼:“小隐华,可想我了没?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 我当即下榻,整理好衣衫,然后急匆匆把他推搡出了屋。 与白耀相处百年多,我始终恪守一条准则——我,与此人,与床,三者决不同处一室。而此中缘由,便有些说来话长了。 *** 头一回听说廉贞星君白耀这尊人物,是我刚位列仙班没两天。 彼时的天庭和如今没什么不同,大神小仙不论有无事务在身,也不分品阶高下,只要有新鲜的话题,都爱扎堆唠嗑,内容荤素不忌。 从太上老君饲养的某只灵兽因误食丹药突然发情,险些伤了某位仙君——这位仙君和那灵兽是同个品种的;到望舒真君坐下的仙童引诱羲和真君双修,却因承受不住太阳真精而险些当场暴毙等。无论哪个,都令当时初来乍到的我面红耳赤,直叹九重天上的人真会玩。 至于当时最热门的话题,便是有关于北斗宫廉贞星君白耀的。 廉贞、贪狼二星是北斗系的两颗桃花星。浚霆占了这头衔其实名不副实,他一年到头只爱舞刀弄剑,比起找美人谈情说爱,更愿意找壮汉切磋比试。但白耀此人,却真真无愧“桃花”二字。 时任的破军星君副官有位相好的小仙,据闻两人在凡界时是青梅竹马、一同修道,位列仙班后更是情深意笃、海誓山盟。 哪知这位小仙却不是个安分的,偶然得见了廉贞星君翩翩如玉的风姿,便时常往玉衡殿走动,而白耀一向风流,是个来者不拒的,一来二去间,款曲就给这么暗通了。 只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上自然也没有,那位可怜的副官也不知道是在听到第几手消息的时候,才总算反应过来,传闻中廉贞星君日日把玩在榻的新欢,正是自己的捧在手心里的那位青梅竹马的爱人。 那副官得知此事后提剑便走,众仙只当他要去找廉贞星君报夺爱之仇,皆等着看场好戏,谁也没想到他冲进玉衡殿见了那衣衫不整、满面娇羞的小仙后,竟二话不说一剑劈碎了对方仙元,灭了个魂飞魄散。 小仙们因动了凡心而拈酸吃醋的事在九重天上并不罕见,天君一向宽和仁厚,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不过是小吵小闹、情趣而已。 但那副官因情生恨,出手狠毒,不光害人性命,甚至断了他人轮回之路,实是罪大恶极。但念在此事廉贞星君做得太不地道,天君便只判了那副官永除仙籍,罚百世轮回皆为下三道以作了结。而廉贞星君除闭门禁足外,却再无其他处罚。 我上天时,正是那副官被斩去仙格贬下凡界的第三天。因破军星君副官一职空了出来,天君便在众小仙里头指了资历最浅的我。 后来我特意向天君问起过这事儿,天君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与这位子最是有缘,破军副官一职合该是我的。 我那时想得简单,以为神仙做事最爱讲究因果缘法,便信了天君的说辞。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懂得,此间的因果缘法,远不是一句“来得巧”能轻易掩过的。
第008章 倒是扯得有些远了,还是说回廉贞星君本人。 自我晓得了廉贞其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事迹之后,便对他有了个先入为主的不怎么良好的印象,加上我也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晓得自己这副模样其实挺容易招事儿,便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只在入北斗宫当日按着礼数一一拜见了,此后再没主动去过玉衡殿。 然而越是怕事儿,事儿越会来自个儿找来。 那廉贞星君虽闭门禁足,却饮酒无度,整日在玉衡殿里和小仙官们肆意胡闹。因着我拜谒那日远远瞥见过我一次,竟果真对我起了心思,三天两头往瑶光殿送些有的没的,还借着各式各样的由头遣了玉衡殿的小仙官往我这儿跑,把我那最好清净的上峰扰得不胜其烦。 星君沉疴在身,我不好让这种糟心事情扰了他静养,只得主动去找廉贞星君,准备好好同他说清楚。 我以为此人既是一宫主位,又有神格在身,再如何风流不羁也该有自己立身的原则,哪料到我才踏进他玉衡殿的大门,整个人就被他施术招进了寝殿,等回神的时候,人已被他带着将将要倒在铺满合欢花的玉塌上了。 我哪里遭过这种阵势,一时间又茫然又气愤,这孟浪之徒委实是欺人太甚,他若真要轻薄于我,便是告到天君那里我也是不怕的! 但事实证明,我对这位廉贞星君的道德水准还是预估得过于乐观了,谁能想到堂堂神君能下作到这种地步,竟在寝殿的熏香里头做手脚。前一息我还愤愤然要与他恶战一场,下一息我手脚就不听使唤地往他身上攀了。 被那厮压在榻上狎昵了片刻后,我总算又找回了点神志,当即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我陆隐华今日便是拼着一死也不叫他这小人得逞! 于是拔出佩剑就朝他刺了过去。 然而神君毕竟是神君,哪怕他是个下作的神君,那也不是我这种刚飞升的小仙能抗衡的。 他轻飘飘避过我的剑锋,笑得桃花满园,嘴上还说着“隐华仙君还真是个烈性子,不过卿卿越是如此,本君越是想一亲芳泽”之类的荤话,把我气得恨不得立刻往他身上捅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几番对招后,我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论修为,我远不是他廉贞的对手,论脸皮,我也及不上他万分之一。可正如他所言,我的的确确是个烈性子,做人只知玉石俱焚,绝不委曲求全,当即便翻转了手腕,将那削铁如泥的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诡异了——我那时正要自戕,剑刃都抹上脖子了,下一息睁开眼时,却惊觉自己睡在了榻上,柔软的被褥掖得好好的,手里的剑更是早不晓得去了哪里。 寝殿还是那寝殿,媚香却被替换成了宁神的沉香,一地狼藉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至于那罪魁祸首廉贞星君,此刻也衣衫齐整地端坐在玉塌对面的石座上,且一脸的懊悔地望着我。 我猛地从榻上翻身坐起,浑身胡乱摸了摸,衣着完整,也没有什么不适感,唯独脖子上本该存在的一道口子不见了踪影。 廉贞星君见我已无甚大碍,眉宇间的紧张平复了几分,接着将他是如何施术救下我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并十分诚恳地同我道歉赔罪,再三保证今后绝不再犯。 我那时后怕不已,起身后便匆匆逃回了瑶光殿,之后还不大不小地病了一场。 病好后听瑶光殿的小仙官说,那廉贞星君的禁足期又被天君延长了,只是好似经历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仿佛大彻大悟了一般,整个人都恢复了从前的光彩,不再整日饮酒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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